端午節前一日,三房回來了。
其時孔琉玥正忙着打點節間送衆親朋好友家的糉子、雄黃酒、艾草香囊並其他節禮,就有小丫鬟進來行禮稟道:“回夫人,三爺三夫人領着三小姐四少爺回來了,老太夫人請夫人過去相見!”
孔琉玥聞言,心下一陣厭惡,如果有可能,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三房的人哪怕一眼,但面上還不好表露出來,不然就是不順老太夫人的心,對小叔子不悌,這樣的罪名她可擔待不起。
只得囑咐了樑媽媽幾句:“媽媽留下看着人送節禮,切記別弄錯了,還有今兒個上午務必要送完,不然下午再送去,就顯得有些遲了。”方領着珊瑚去了樂安居。
果見傅旭恆與三夫人已經回來了,正站在老太夫人羅漢牀前滿臉是笑的陪老太夫人說話,“久病臥牀”的太夫人也赫然在座,正滿臉慈祥的與一雙孫子孫女說話兒。
“……這是我親手給祖母做的五毒香包,要論繡工,自是遠遠及不上祖母身邊衆位姐姐的,但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還請祖母笑納!”三夫人一襲丁香色窄袖如意紋半袖衫,挽了一個婦人常梳的堆雲髻,有意留了半邊劉海遮住了半邊額頭,斜斜簪了一支點翠金釵,餘下便是幾朵零散的珠花,很是清減的樣子。
老太夫人滿臉是笑,接過三夫人雙手奉上的香包細看了一回,方笑道:“你成日價要忙的瑣事不知凡幾,又要照顧兩個孩子,已是分身乏術,還要抽空給我做香包,能做到這個樣子,實屬不易了!”說話間,已示意盧嬤嬤把香包給她掛在了腰間。
三夫人臉上的笑容便越發燦爛了,“家裡人少事少,連下人也只得寥寥幾房,要打理起來還是很容易的,不比大嫂,成日價要操心的事才真真是不知凡幾,我昨兒個還與三爺說,如今我們又不能日日在您老人家和母親跟前兒盡孝,說不得只能勞煩大嫂多勞心費力一些,明兒大節下我可要好生敬大嫂幾盅酒呢!”
話音剛落,隨着丫鬟一聲“大夫人來了!”,孔琉玥已被簇擁着走了進來,三夫人忙滿臉是笑的迎了上來,屈膝行禮道:“大嫂,您來了!”
孔琉玥纔在門外已聽到她稱讚自己的話,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面上卻同樣滿滿都是笑,屈膝還禮道:“三弟妹!聞得祖母說你們今兒個要回來,我已吩咐下去將清溪塢灑掃出來了,只是下人一時間抽不出多餘的來,好在你們必定也帶了近身伺候的人回來,又至多隻住三五日,想來當也能使喚過來!”
她今天穿了一襲鵝黃色交領短衣,外罩藕荷色對襟半袖,下系一條柳綠色的碎花鬆綾裙子,不過卻在細節處做足了文章,裙子尾擺繡了兩道纏枝寶蓮紋襴邊,或含苞待放,或微微綻開,每一朵蓮花都是栩栩如生。頭上則梳了墮馬髻,簪了碧玉長釵,十分襯她那張精緻白淨的小臉,仿若一瓣嬌嫩的夏蓮,明麗中又透着一股清新味兒。
三夫人看在眼裡,一時間滿心的怨毒,不是說他們兩口子鬧矛盾很久了嗎,怎麼瞧孔氏的樣子,倒比先時更嬌豔了幾分?念頭閃過,又想起她方纔說的話的言外之意,竟是拿他們當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一般對待了,不由越發怨毒,哼,這個家我住的日子可比你住的日子長得多,別以爲你現在住着,你就能一輩子住着了,我們且走着瞧!
面上卻仍滿滿都是笑,“給大嫂添麻煩了,我心裡委實不安,也不知有什麼地方是我能幫上大嫂忙的,若是有,只管吩咐便是,都是一家子骨肉至親,原非外人,請大嫂千萬不要客氣!”
孔琉玥笑了笑:“三弟妹來者是客,哪能真讓你勞神費力?我有二弟妹幫忙,好有衆管事媽媽幫襯,凡事倒也應付得過來,多謝三弟妹關心了!”說着也懶得再與三夫人打這些嘴皮官司了,繞過她上前給老太夫人和太夫人行禮去了。
老太夫人對孔琉玥近來的表現十分滿意,對她能與三夫人和睦相處就更是滿意,一見了她,一張原本便滿滿都是笑意的臉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兒,關切的問了好些個有關節下的事宜後,方笑向盧嬤嬤道:“如今我總算是可以真正的享清福了!”
太夫人的神情就要勉強多了,臉上雖然也帶着笑,眼神卻十分冰冷,任是誰見了,都會猜測她是不是跟孔琉玥有仇。
孔琉玥視而不見,恭恭敬敬的行禮問好後,便退到了老太夫人左下方侍立。
傅旭恆便上前一步,拱手給孔琉玥行禮:“大嫂!”他穿了一襲深青色八寶如意團紋的衫子,整個人瞧着雖瘦了一些,眼瞼下也有一圈淡淡的青影,卻無損他的俊美,反而給人以一種溫文爾雅的感覺,瞧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只會暗讚一聲,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只可惜,這位翩翩佳公子是衣冠禽獸,不,比禽獸還不如!孔琉玥暗自冷笑一聲,淡淡還了禮,“三叔叔!”便再無他話。
老太夫人估計也知道孔琉玥見了傅旭恆心裡不自在,因笑着吩咐道:“你瞧瞧初姐兒姐倆去,早起便聽人說在收拾東西了,也不知道這會子收拾得怎麼樣了。”
三夫人聞言,心裡一動,想起前次回來請安時,好像聽人說起過初華姐弟三人不日便要搬回長房去,偏因當時老太夫人使了連翹送他們出去,連翹嘴又緊,她是既未能從連翹嘴裡套出話,亦未得到機會從旁人嘴裡套話,沒想到這會子倒是聽老太夫人主動提及此事了,因忙笑着問道:“大節下的,收拾東西做什麼?”
老太夫人便笑道:“我想着初姐兒幾個都大了,也是時候該搬回去跟着你大嫂學些眉高眼低了,鎔哥兒也是,也該跟着你大哥學些爲人處事了,所以擇了這個月的初八讓他們搬回去。”
三夫人眼裡飛快閃過一抹喜意,嘴上卻道:“也是,不說初姐兒就快議親,是該學着些眉高眼低了,只說祖母您老人家年紀大了,原該享享清福了,就該讓他們早些回去跟大哥大嫂住的。”只要讓幾個孩子回了長房,他們就有機會了!
“正是這個理兒。”老太夫人笑着點頭,又問起顏華和傅釗的身體來,“……我怎麼瞧着姐弟兩個都瘦了一圈似的?”
“畢竟是打小兒在府里長大的,跟衆兄弟姊妹又相處得好,剛搬出去,不適應一些也是有的,想來過一陣子習慣了也就好了。”三夫人答道。
孔琉玥一分鐘也不想多與傅旭恆三夫人呼吸一樣的空氣,於是找機會行了禮,轉身去了初華的廂房。
果見初華正指揮丫鬟整理箱籠,“……那個筆架,還有門上那層草簾,都給我小心些,弄壞了可就再沒有了!”
一個杏眼桃腮的丫鬟擡頭笑道:“誰不知道咱們大姑娘最是心靈手巧的,這些東西都是自己動手製作,弄壞了再做便是。”
初華撅了撅嘴,“你個丫頭說來倒是輕巧,豈不知這兩樣東西當初費了我多少心力,單說那個草蓆,那種草可是專長在深山密林,潔白柔滑如玉,十分罕有珍貴,果真弄壞了,我便會做,也沒那個材料了……”
話沒說完,忽一眼瞥見孔琉玥進來,忙站了起來,“母親,您來了!”語氣十分的客氣,卻也十分的疏離。
孔琉玥倒也不以爲意,反正她也從沒想過要跟她作一對真母女,坐下來接過丫鬟奉上的茶淺啜了一口,方笑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要不要我幫忙?”
初華忙擺手道:“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不必勞煩母親了,母親還是去四妹那裡看看罷,她年小,應付不來這些事也是有的。”
孔琉玥點點頭,又囑咐了幾句,並命衆丫頭婆子都經心些後,方起身去了潔華的廂房。
餘下初華看着她嫋娜的背影,不由暗自懊惱起來,她心裡明明不是這樣想的,她其實也是很渴望親近她的,怎麼當她真站在她面前時,她卻又反過來將她給推開了呢?
對過幾日便要搬回長房去住一事,初華無疑是期待的,別的不說,單隻每日能多一些時間見到傅城恆,就足夠她高興了。可與此同時,她又很擔心自己姐弟不能與孔琉玥友好相處,更擔心孔琉玥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會對傅鎔不利,雖然她直覺孔琉玥不是這樣的人,可打小兒父親和姑媽還有奶孃便告訴她“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實在沒辦法讓自己不防着她,就算不爲自己,爲了弟弟,她也不能掉以輕心!
申時二刻,傅城恆回來了,照例遞了一支鮮花給孔琉玥。
孔琉玥不由有些好笑,又有幾分甜蜜。
自那天談開了以後,傅城恆待她的態度無形中又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侵略性十足,而是變得溫柔耐心十足,要多君子有多君子,不但每天晚上睡覺時都安分的躺在榻上,與她天南海北的聊天,每天在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心她,還每天下午一回來便送上一支鮮花,有時候是月季,有時候是杜鵑,有時候是芍藥,反正四五月開的花種類很多,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出的餿主意……像極了現代社會那些追求心儀女孩兒的害羞男孩兒,雖然他看起來並沒有害羞的樣子。
孔琉玥從來沒想過,在這個盲婚啞嫁的時代,在她和傅城恆一上來便從陌生人過度爲夫妻,作爲夫妻生活了那麼久,又經歷了那麼多之後,他們之間竟還能迴歸自然,談一場這麼純的戀愛。
她終於明白,原來太過執着於一件事,到頭來只會在折磨別人的同時,更折磨自己,倒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好,人活在這世上已經夠不容易了,能輕鬆一點,何不就輕鬆一點?
連日來,孔琉玥都是一想到傅城恆,便會忍不住想笑,尤其是在她無意發現了傅城恆送她的那些花原來都是在他們院裡小花園裡偷偷摘的,以致那個小花園一個角落都變得光禿禿的之後,她就更是忍不住想放聲大笑。也不知道他偷摘那些花時,是怎樣的左顧右盼,又是怎樣一副作則心虛怕人看見的樣子?難怪他第一天送她花時,會那般不自然,會一進來便將滿屋子伺候的人都屏退,他是既怕人看見自己英雄氣短的一面,更怕人知道那花是他偷摘的罷?
將花接過,放到鼻間嗅了一回,孔琉玥隨即將其叉進了旁邊的粉彩梅瓶中後,——那裡面已經有十數支花了,也有開得正豔的,也有已快開敗的,總之是什麼品種都有,而她如今無事時最大的樂趣,也已變作欣賞這些花了!——方笑向傅城恆道:“快去更衣梳洗罷,三房今兒個回來了,祖母讓我們都過去吃晚飯呢!”
傅城恆如今送花是越來越自然了,倒是再不會產生尷尬的情緒,反而有些奇怪她提到三房竟能這般平靜,因試探性的問道:“他們沒說什麼不中聽的話或是做什麼過激的事惹你生氣罷?”
孔琉玥睨他一眼,“怎麼這麼問?”話音未落,已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不由嫣然一笑,“狗咬了我一口,難道我還撲上去咬狗一口不成?也有人和狗計較的道理?況我只與他們打了個照面,便離開了,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他們又如何能惹我生氣?”
這樣比喻三房……傅城恆不由有些汗顏,雖然這樣的比喻再貼切不過,可豈不是連他也一塊兒罵進去了?不過一看到孔琉玥絕美的笑顏,他瞬間又覺得讓她罵罵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只因沒有誰會比他更清楚,這樣絕美的笑容如今能重新回到她臉上,是多麼的來之不易,又是多麼的彌足珍貴,只要能讓她每天都這樣笑,他願意付出一切!
他着迷的看着她的笑顏,一時間不由癡了。
孔琉玥正打算去叫了曉春和知夏進來服侍傅城恆梳洗,一擡頭,卻對上他癡迷的雙眼,她的臉頰禁不住有些發燙,心跳也有些加速,片刻方小聲嗔道:“看着我做什麼,還不快去梳洗呢,再不過去,只怕祖母該等急了。”說完便繞過他,腳步略顯慌亂的走出了內室。
餘下傅城恆看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不由有些悵然若失,還是曉春和知夏進來行了個禮,齊齊喚了一聲“侯爺”後,他方回過了神來,隨即便恢復了一貫的面無表情,大步走進了淨房。
樂安居今個兒很熱鬧,不止是因爲明兒個便是端午節的正日子,更因爲被分出去的三房一家回來了,算得上是一家團聚了,老太夫人心裡高興,興致極高,大家也都極力奉承,自然比往常熱鬧得多。
相較於大家的高興,孔琉玥卻顯得有些意興闌珊,眼見老太夫人被傅旭恆和三夫人夫婦兩個奉承得滿臉是笑,祖孫之間那種親暱是個人都能感受到,她不由滿心的不忿,明明是傅旭恆毀了藍琴的一生,到頭來他卻只受了一點小懲,便仍光鮮富足的活着,半點都未受到那件事的影響,可藍琴卻久久都走不出來,且也不知道明天在哪裡,這個世界可真是不公平!
沒有人注意到孔琉玥的神色變化,只除了傅城恆。
傅城恆的目光一直都有意無意在孔琉玥身上打轉,自然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她的意興闌珊,因爲近來他凡事都是將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考慮的,便有幾分感同身受,又有幾分忐忑,怕她因此而跟他生氣,打破彼此之間難得才擁有的那種安寧。
感覺到有人看自己,孔琉玥擡頭順着那道視線望過去,就看見了坐在對面太師椅上的傅城恆。
他穿了件家常的靚藍色杭綢袍子,脊背挺直,坐姿如鬆,望向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又隱隱透着幾分溫暖和擔憂,襯得他的神色都顯得比平常柔和了幾分。
孔琉玥忽然覺得有些心悸,有那麼一個人,是時刻在意着她的情緒,考慮着她的感受的,雖然他可能也不能有什麼實質性的行爲安慰她,但他能有這份心,已經足夠了!
她的雙眸便不自覺籠上了一層薄霧,心裡更是又酸又甜,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似是隨時都可能衝出胸腔之外,再次覺得放下,原來真的可以讓人發現一些平常忽略了的細節,感受到一些平常感受不到的溫暖。
兩個人的目光,便漸漸在空中交匯住了,周圍的一切熱鬧好像也在這一刻,遠離他們而去了,以致他們雖身處熱鬧喧囂之中,耳朵裡卻半點旁的聲息都聽不到了!
“……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可真是好,這都成親大半年了,還是這般濃情蜜意,只怕咱們家不日就該添丁了!”
傅城恆和孔琉玥正專注的注視着彼此,就聽得耳邊傳來一陣笑聲,二人便都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這才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正投在他們兩個身上,而方纔說話之人,則是三夫人。
三夫人將傅城恆和孔琉玥之間的溫情看在眼裡,再一對比自己和傅旭恆之間如今幾乎冷到冰點的關係,心裡的怨毒幾乎下一瞬就要溢出來,還是將衣袖下的手捏得死緊,長指甲都幾乎嵌進肉裡之後,才勉強忍住了,取而代之的笑得比方纔還要燦爛,“以大嫂的品貌,明兒一定能爲初姐兒姐弟三個添一個比鎔哥兒還要俊俏的小兄弟,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又這麼好,到時候大哥一定怎麼疼小哥兒,都怕疼不過來呢!”
說着看向初華傅鎔並潔華,笑眯眯的道:“你們都是哥哥姐姐,到時候可不許見了你們父親偏疼你們小兄弟,就醋妒他哦!”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沉下了臉來,又忍不住有些擔心的看了孔琉玥一眼,自那晚上談開以來,這麼久他們兩個都有意無意未曾提起過孩子的問題,可如今孫氏卻惟恐天下不亂的說了這麼一檔子話,偏偏無一不正中靶心……他真怕他這麼久以來的努力再次付諸東流,於是蹙了蹙眉,打算斥責三夫人一通。
沒想到他還未及開口,孔琉玥已先笑靨如花的開了口,“說到咱們家不日就要添丁,我還沒恭喜三弟妹呢,我前兒個恍惚聽說郭姨娘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那咱們家可用不了多久就要添五少爺或是五姑娘了,三弟妹可真真是好福氣,到時候可千萬要記得請我們大家去喝一杯喜酒!”
三夫人原以爲郭宜寧有孕一事侯府這邊不會有人知道,她可是嚴令過家下人等不得外傳的,省得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再一發話,她就更沒辦法對郭宜寧動手腳了。
誰曾想孔琉玥竟然知道,不但知道,還當着大家夥兒的面,將事情給抖了出來,並以她方纔的話做矛,反攻起她的盾來,三夫人不由當場氣黃了臉,偏又反駁不得,片刻方近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她如今胎像還不大穩,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撐到生產那一日,若果真能生下來,到時候自是少不了要請大嫂去吃一杯喜酒的!”心下暗暗決定,等大後日回去後,哪怕是用灌的,也要把藥給郭宜寧灌下去,讓她滑胎,看到時候孔氏這個小庶女還怎麼拿這件事擠兌自己!
原來那日被傅旭恆接回家裡後,三夫人便立刻逼傅旭恆打掉郭宜寧的孩子去。然正所謂“虎毒不食子”,傅旭恆就算是再不待見郭宜寧,對她腹中的孩子也再沒有感情,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真讓他親自去將其打掉,他還是做不出來,於是商量三夫人,‘若是大張旗鼓的去,只怕將事情鬧大,甚至鬧得一屍兩命,到時候若是太后問起罪來,委實不好交代,倒不如悄悄在她的飯食裡下一味藥,神不知鬼不覺的讓她滑了胎,她見是自己的過錯,自然也就安安分分的了!’
三夫人一想,以郭宜寧那副既不要臉也不要命的性子,指不定到時候真鬧出一屍兩命來,的確不好交代,說不得只能默許了傅旭恆的意思,悄聲吩咐了孫媽媽親自去辦理此事。
不想郭宜寧雖然沒什麼腦子,她的貼身婆子卻是個精明的,不但大廚房送去的飯食一律不吃,郭宜寧的飯菜都是在她們的小廚房裡自己做,還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使得威國公府使了管事來,說是‘聞得二小姐有了身孕,太后娘娘和國公爺都甚悅,盼着二小姐能早日爲夫家開枝散葉!’
如此一來,三夫人和孫媽媽反倒有些投鼠忌器起來,然一時間又想不出旁的萬全之策,於是事情便暫時擱置了下來,不想這會兒卻被孔琉玥於大庭廣衆之下,給抖了出來。
應對完孔琉玥的話,三夫人氣得半死之餘,又忍不住有些擔心起老太夫人和太夫人,尤其是太夫人的反應來。老太夫人不待見郭宜寧是衆所周知的,但老人家就沒有不喜歡多子多孫的,孩子的母親是一回事,孩子卻是另外一回事;太夫人就更是當初就抱怨過怎麼不順水推舟讓郭宜寧作了平妻,也好讓自家再多一門貴親的,如今聞得郭宜寧有了身孕,只怕更要懊悔當初的事,繼而遷怒於她了!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三夫人念頭才閃過,已聽得太夫人開口問道:“哦,郭姨娘有身孕,且已三個多月了?那怎麼不使人來回我一聲?”語氣裡的不悅任誰都聽得出來。
三夫人恨得牙癢癢,但一想到接下來必須仰仗太夫人的地方還很多,只得強自壓下,強笑說道:“原是打算等郭姨娘胎像穩一些後再回來稟了祖母和孃的,皆因郭姨娘身子弱,又是頭胎,怕到時候一旦有個什麼不測,沒的白讓祖母和娘心裡添堵,因此纔沒說的。”
說着似笑非笑看向孔琉玥,話鋒一轉,“倒是大嫂如今雖離我們離得遠了,心意耳神卻仍時刻關心着我們,可見大嫂的確是疼我們的!”暗指孔琉玥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長了,連已經分家出去小叔子的家務事都要過問,也不知是何居心!
孔琉玥笑了笑,裝作聽不懂她言外之意的樣子,“還不是前次三弟和三弟妹回來請安時,跟着的丫頭婆子們去各自的親朋處串門敘舊,不知道誰無意帶了出來,又無意傳到了我耳朵裡,我還只當是聽錯了呢,不然怎麼沒聽祖母和母親提起過,原來竟是真的,可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原本自三房徹底搬出去之後,孔琉玥便不打算再過問他們死活了的,樑媽媽卻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怕他們仍不安分,於是每次傅旭恆和三夫人回來請安時,便會設法自跟來的下人們嘴裡打聽一番他們的近況,自然也就知道了一些別人所不能知道的事,只不過她可不會傻到直接說出來,就是要這樣半真半假的膈應三夫人,讓她覺得身邊就沒一個人信得過纔好呢!
果然三夫人的臉色就瞬間又難看了幾分。
正要開口說話,上首一直侍立在老太夫人身後的盧嬤嬤已笑道:“晚飯只怕已經得了,只不知擺在哪裡爲好?”
三夫人這才發現老太夫人臉上的笑不知何時已淡了幾分,看向她和孔琉玥的眼神都有些不悅,不由心下一咯噔,祖母這副情形,顯然是不高興了,她若再繼續與孔氏針尖對麥芒,祖母固然會不喜孔氏,然她也休想討得了好去,那還何談圖謀大計?因忙順着盧嬤嬤的話笑道:“是啊祖母,不知道晚飯打算擺在哪裡,我幫着盧嬤嬤擺放碗箸去!”
孔琉玥則不待老太夫人發話,已笑道:“三弟妹你來者是客,如何能真讓你做這些瑣事去?還是讓我領着丫頭們去做罷。”說着已轉身出了小花廳。
什麼叫‘來者是客’?這裡明明也是她的家!三夫人看着孔琉玥的背影,不由一陣氣悶,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二次說這句話了,她是不是非要時刻將這句話掛在嘴邊,不時的擠兌她一下才開心?哼,她看她還能囂張多久,等她做了永定侯夫人後,有她哭的時候!
三夫人暗地裡發了一回狠,心裡總算好受了幾分,方復又打點起精神,賠笑奉承起老太夫人來。
因來之前傅旭恆便與三夫人說好了凡事都要爲以後的大計計,所以能忍的要忍,不能忍的也要忍,何況其實只要他們不主動挑事,也沒有誰會想着去給他們難堪,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們那般愛無事生非的,於是不止一頓飯吃下來都相安無事,亦連吃完飯大家移至西次間吃用井水浸過的西瓜時,也都至少表面上瞧着一派其樂融融的樣子。
尤其傅旭恆,還滿臉是笑的拉着傅城恆說了好些話,而傅城恆雖然面無表情,至少沒有甩開傅旭恆的手,瞧着倒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直讓上首的老太夫人點頭不已,連眼角眉梢都帶上了笑意,一直到二更將盡,方命大家各自散了。
已是五月的天,即便到了晚間,依然有陣陣的熱浪撲面而來,一陣微風拂過,帶來一陣沁人心脾的涼爽,被衆丫鬟婆子簇擁着走在迴廊上的傅城恆和孔琉玥便不約而同舒服的舒了一口氣,同時不約而同放緩了腳步,但都沒有說話。
然二人雖然都沒有說話,氣氛卻奇異般的並不顯得沉悶,反而和着空氣中飄浮着的濃郁的、熱情奔放的花香,給炎熱的夜晚平添了幾分安寧祥和。
就是在這樣的安寧祥和中,二人被簇擁着回到了蕪香院。
樑媽媽領着珊瑚瓔珞等人接了出來,行禮問安後,分頭簇擁着二人去了淨房洗濯,這樣天氣,動輒滿頭滿身的汗,回到屋裡若是不先洗個澡,誰都受不了,何況傅城恆和孔琉玥向來都喜淨,在這一點上,二人的習性倒是完全一致。
等到孔琉玥卸完妝,洗碗澡從淨房出來,傅城恆早已洗完,換過一件寶藍色的直裰候着了。
瞧得她出來,他忙遞上了手邊的溫茶,她身子弱,即便這樣天氣,他依然不敢拿冰鎮過的東西給她喝。
孔琉玥就接過他遞上的溫茶,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方要放下茶盅時,耳邊已傳來了他低沉醇厚的聲音,“之前孫氏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明兒也會抽時間去與初姐兒姐弟說說,讓他們也不要放在心上的。”
孫氏的話?孔琉玥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眼神不由一黯,片刻方強笑道:“她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三夫人分明就是在有意挑撥她和初華姐弟三人之間的關係,她要是將她的話放在了心上,那才真是中了她的奸計了!
可話雖如此,她心裡依然很不好受,那件事已成爲了她心上的一塊疤,不碰到不揭開時還好,一碰到一揭開便會血流如注,讓她覺得自己又忍不住要鑽牛角尖了,惟一的辦法便是徑自繞過那塊疤,甚至告訴自己沒有那塊疤!
因忙笑着岔開話題道:“對了,再過三個月便是瑤瑤和慶王世子的大喜之日了,我想着不論於公於私來講,我們都得送一份大大的厚禮纔是,送給瑤瑤的,我還可以借添妝的機會送給她,可慶王世子,我就不知道該送什麼好了,你向來與他要好,可知道他喜歡什麼?或是他缺什麼?”
傅城恆抿了抿脣,“子綱他貴爲王府世子,色色都不缺,只要當日咱們人到了,已足夠他開心了,賀禮什麼的,倒是無所謂!”
知道她是想轉移話題,猶豫了一下,還是委婉的將話又說了回來,“這麼久沒見韓小姐,你一定記掛她了,偏她如今忙着備嫁,輕易不便出門,要不,過幾日你上門瞧瞧她去?老華太醫時常往將軍府跑的,你去了那裡之後,權當是散心也好,權當是去請教老華太醫醫術也好……”
說着,漸漸有些說不下去,好半晌方几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我只希望你能健健康康……”雖說傷口化了膿時,只要不將膿包戳破,便不會覺得痛,但膿包只要存在着,就早晚會有戳破的一天,他已經做好承受其被戳破後流出來膿水的準備了,只盼她能跟他一樣正視此事。
平心而論,孔琉玥也不是不想看大夫,但她自己就是大夫,又豈能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至少心裡約莫也是有個底的。她雖然跟韓青瑤說的是隻要調治得當,自己不是沒有生孩子的希望,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份希望其實是很渺茫的,她這具身體原就性寒,又在短時間內吃了那樣大劑量的藥,連她自己都說不好自己還能不能再生了,惟一能做的,便是不看大夫,不採取治療,那樣心裡還能存下一線希望,不然一旦開始治療之後,才發現其實已是無藥可治,豈不是連那一線希望都沒有了?
她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決定對傅城恆據實以告,既已說好要學着信任彼此一次的,那就一定要做到,“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很怕一旦看了大夫之後,就連那僅存的一線希望也沒有了……”聲音越來越低,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哽咽,“如果連那僅存的一線希望也沒有了,我不知道以後該要怎麼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自己,我……我很害怕,我其實是個膽小鬼,是個懦夫,我根本不敢去承受那個後果……”說着,漸漸哽咽得說不下去。
她不敢想象如果看了大夫,確診了她真不能生育後,她和他之間會變成什麼樣,她不知道是該怪他,還是該怪自己,但她可以確定,這個結果一定會成爲他們彼此心底的一根刺,至死都拔出不了,至死都只能在那裡刺得他們隱隱作痛,倒不如就像現在這樣,自欺欺人,當作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那件事一樣,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傅城恆心如刀割,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的好,玥兒說她根本不敢去承受那個後果,他又何嘗敢去承受?只能憑藉本能,輕輕將她擁進了懷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自己低啞的聲音:“事情既已出了,大錯已然鑄成,逃避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倒不如勇敢面對的好。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跟你一起承受!”
孔琉玥貪戀的汲取着他懷抱裡的溫暖,——至此她方發現,原來她是真的很想念他的懷抱,如在大海中抱着一塊救生的浮木般用力,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得到更多的勇氣和力量一樣。
她的眼淚也是洶涌如潮,止也止不住,很快便浸溼了傅城恆的前襟。
在她無聲哭泣的時候,傅城恆一直抱着她,輕輕的,無限愛憐的拍着她單薄的背,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她感覺到他始終跟她在一起,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他跟她一起承受!
哭過一場之後,孔琉玥心裡終於好受了幾分,也能較爲理智的跟傅城恆繼續談論治病的事了,“……我真的還沒做好準備,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多一點時間,等我累積起足夠承擔任何後果的勇氣後,我們再來商討此事,好不好?”
傅城恆看着她水光閃閃,略顯紅腫的雙眸,看着那裡面那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祈求,到底還是不忍心再逼她,只得沉重的點了一下頭,“好,我們一起努力,一起累積勇氣,相信上天終歸不會對我們那麼殘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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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累,非常累,累得快要死了,狀態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