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他並不誠實
“神醫亦不敢保證一定能救,聖人之病由來已久,身子根基多半已經衰敗,總要見了人才好下定論。”蕭牧道:“但神醫昨晚所言,顯是無意冒險趟此渾水。”
如今吃喝有着落了,來日摔盆送終的徒弟也有了,比起進宮冒險醫治皇帝,白神醫只想選擇安穩養老。
衡玉思索着點頭。
“你如何想?”蕭牧問她。
神醫之意是神醫之意,但若她另有想法,或可另行商議。
如何想?
要不要試着替聖人醫治嗎?
片刻後,衡玉道:“舊時真相如何,你我雖仍持疑,但無可否認的是,聖人至少是默許的,真論起對錯,他絕非無辜——只是你此番入京局勢難測,且咱們如今既疑心幕後另有黑手在,一切皆是未知,倒不如先不變應萬變,具體如何做,再依之後情勢施爲。”
總而言之,當下不着急盲目做決定。
蕭牧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
二人就此事又細談了一盞茶的工夫。
“該說伱的事了。”蕭牧放下茶盞之際說道。
“我們打算午後動身,特來向侯爺說一聲兒。”
“你們?”蕭牧看向她。
“是,我和韶言先行一步。”衡玉也擱下茶盞。
蕭牧面上看似無變化,下意識便問:“爲何要同我——同我們分開走?”
衡玉反倒奇怪地看向他:“韶言沒來且罷了,我身爲女子獨行不便,‘順道’跟着侯爺一同入京無可厚非。可韶言既帶人來接我了,我們若還同侯爺形影不離,怕是要惹得京中之人疑心關係過密了。”
雖說是結了盟,但總不宜大張旗鼓宣揚出去的。
敵人尚在暗處,理應要處處謹慎。
分頭行事,也更方便掩人耳目。
這淺顯的道理擺在眼前……他竟還要問“爲何”?
衡玉打量着面前之人:“侯爺該不是昨夜苦學技藝,疲乏之下,以致腦中混沌了?”
蕭牧倒也平靜:“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罷了。”
衡玉:“我還能有什麼旁的想法?”
蕭牧移開視線看向半支開的窗外,似有所指地道:“我一貫猜你不透,又焉知有無。”
衡玉揚起眉梢,未接這話:“不能閒聊了,我須得回去準備了。”
蕭牧的視線立即看回她——這就走了?
衡玉已起身來,笑道:“侯爺,咱們京師見了。”
“你……”蕭牧遲疑了一瞬,到底只道:“你路上當心,我讓藍青暗中跟着保護你。”
“藍青熟悉京師內外,應有更大用場,跟着我豈不大材小用。”衡玉婉拒了:“左右只三日路程了,韶言帶着的人手便足夠了。”
“你不想藍青跟着,那便換別人。”蕭牧不再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如此我纔好安心——此番入京的計劃中,最緊要的一條便是你決不可出任何差池。”
“我這麼重要啊……”衡玉眨了下眼睛。
蕭牧伸手去摸茶盞,正色道:“盟友缺一不可,你我誰都不能出事。”
衡玉看一眼那已經空掉的茶盞,贊成地點頭:“是這麼個道理……那我就不客氣了?”
“同我有甚好客氣的。”蕭牧將茶盞湊到脣邊,垂眸見其內空空,頓了頓,輕咳一聲道:“稍後……我會讓王敬勇安排此事。”
“多謝侯爺,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衡玉擡手一禮,忍着笑轉身走出書房。
見她推開門,即將要跨出門檻,蕭牧適才將那隻空盞放下。
然而卻見衡玉又將要踏出門檻的腳收了回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得,回頭看向他。
正襟危坐的蕭牧儘量平靜如常地問:“怎麼了?”
“也沒怎麼……”衡玉看向他書案的方向,認真關切道:“就是覺着侯爺公務已然如此繁勞,練琴之事便不宜太過勞心,還應量力而行纔是。”
蕭牧聽得眼皮一跳,看向書案上擺着的那張琴——下人怎麼沒給他收起來?
蕭侯立時正襟危坐:“本也沒打算碰,是母親非要讓人送來罷了。”
渾然一副“本侯何來這麼多閒心”的模樣。
衡玉便會意點頭,轉回頭跨過門檻之際,越想越覺好笑,沒能忍住發出一聲輕笑。
聽得這聲笑,蕭牧微一皺眉——笑什麼?
他有心想要追問,然而那道身影已經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衡玉帶着翠槐踏過桃花盛綻的羊腸小徑,穿過發了刺嫩新葉的幽靜竹林,伴着清風原路返回。
“阿衡——”
溫潤的少年聲音傳來,衡玉擡頭看去,有幾分意外:“韶言?你怎還在這裡?”
“左右無事,便在這兒等着你。”少年眉間笑意與春日清風同樣宜人,縱是等了許久,也未見一絲不耐或急色。
“我方纔只當你回去了,不知你還等在此處——”衡玉略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叫你久等了。”
“你我之間哪裡用得着說這些。”韶言笑問道:“現下可得閒去看話本?”
衡玉笑着點頭:“走吧。”
“阿衡,昨日都未來得及問你一句,這段時日在北地如何,可還開心嗎?”路上,韶言笑着問起。
“一切都好。”衡玉認真答:“且頗有收穫。”
她說起在北地的一些見聞,及一些經歷之後的感悟。
隨後韶言問起吉吉,她便也細細地將蒙家之事說給了他聽,包括當初吉吉巧合下當街救下佳鳶娘子的經過。
“當真不虛此行。”韶言眉眼舒展開,語氣裡有一絲欽佩與不易察覺的嚮往:“我們阿衡果然了不起,無論走到哪裡總能助人。”
“那倒談不上,順手隨心罷了。”衡玉看向他:“你呢?這半年多來在京師可好?”
“一切如常。去歲冬日大雪,封了幾壇酒,取梅花枝頭新雪制了寒梅香。”韶言道:“待此番回了京,正好都拿給你。”
“韶言——”衡玉腳下慢了些,轉頭看向他。
少年眸光清澈含笑,等着她往下說。
“你已替我做了許多了,當真不必再事事以我爲先。”衡玉神態認真地道。
韶言笑意微滯,眼神閃躲了一瞬,才勉強笑着道:“可我們不是家人嗎,阿衡……家人之間,又爲何要說這些?”
是他又沒能掌握好分寸,讓她有壓力了嗎?
“是,你和殿下皆是我的家人,一直都會是。”衡玉邊緩步走着,邊說道:“可外人不這樣認爲,那些傳言你定也是清楚的,你而今正是議親的年紀,若再這般耽擱下去,遲遲不能從流言中脫身的話,於你而言實在太不公平。”
“可我……”韶言話到嘴邊又頓了回去,片刻,才道:“那些流言擾人,我知道。若說不公平,你身爲女子,被此等流言纏身才是大忌……此事的確是我顧慮不周了。”
“我不在意外人如何看,是因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什麼。”衡玉聲音溫緩,目光有力:“可我怕你尚不清楚,稀裡糊塗之下,便被這流言困住了。”
少年頎長單薄的身形微微一僵:“阿衡,我……”
他想說,他不糊塗,他也很清楚……
可迎着少女的目光,他再次退縮了。
他怕他一旦說了,便連藉着家人的名義待她好的資格都沒有了。
“阿衡,我暫時無意議親,此一點我很清楚。”他最終只笑了笑,道:“殿下也無催促之意,婚娶之事,講求水到渠成,是以你亦不必爲我憂心。”
少年目光澄澈帶笑:“況且,阿衡你不是一直也未曾談婚論嫁嗎?你應當也知曉此種心境,非是被流言所困,而是心中自在,隨心罷了。”
衡玉便問:“若我隨心之下,日後有了談婚論嫁之意呢?”
“那我……”韶言望着她,溫聲道:“那我這個做兄長的,自是會替你開心,親自送你出嫁。”
衡玉笑了笑。
“可你我到底還是不同的。”她邊走邊說道:“你這些年來甚少與外人接觸,試都不試,怎知一定無意呢?正如天下之大,山水美景,不親眼去看一看,便做不到真正敞開心扉接納感受。”
韶言聽得極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道:“阿衡,你說得對,你我是不同的。正因不同,或看待事物之想法也不相同,你喜好山水,眼界開闊,見識與胸襟皆是世間少見。”
“但你可知,這世間對有些人而言,或許不需要去見山高入雲,江海湍流,他們只需守着一方小院,一卷心經,一壺清茶,三兩株花草,便可心有所依過此一生。”
“當初,是你和殿下將我帶回了長公主府,在那之前,我顛沛流離多時,故而尤爲珍視安穩二字。”話至此處,少年有些慚愧地道:“以往我從未與你細說過這些,或許你要笑話我鼠目寸光,固步自封,無大志向了……”
衡玉一直認真聽着,此時緩緩搖頭:“不會,人各有志,無分高低,自悅自足尤爲難得。萬物各有習性,正如陽光甚好,包容滋養天地,但卻不適宜小小苔蘚生長,陰涼避光之處纔是它的歸屬。”
“所以,你當真不必替我擔心。”少年的聲音很輕,卻很篤定:“我所做一切,或在他人看來與尋常男子格格不入了些,但皆發自本心,樂在其中,十分自在,從來都不是爲外物所困——我不是三歲幼童了,我很清楚。”
衡玉瞭然。
他不認爲自己選擇的一切,是爲外物所勉強而來。
而她若再多說,反倒像是在執意“勉強”他,插手他的生活,逼迫他做出他不認同的轉變了。
這其中並非只有小小少年情愫,更是他的生活與志向。
她知道,他必然聽懂她的意思了。
表達者一貫只需表達清楚,而傾聽者如何選擇,從來都不是前者可以勉強左右的。
若表達者抱着必須讓傾聽者依言轉變的想法,那便太過自以爲是,也太過不尊重對方了。
衡玉在思索。
韶言亦是。
“韶言。”衡玉最後看向身側少年,眼底有誠摯笑意:“那便願你可以一直如自己所言,自悅自在。”
韶言點頭,含笑道:“阿衡也是。”
他非是如何純善之人,他亦有自己的小小算計。
譬如這些年來,他有許多次都巧妙地避開了阿衡的明示與暗示——是的,很多時候,他並不誠實。
可這一次,他說着說着,自己話中幾分真,幾分假,便是自己也有些不甚分得清了。
二人走着,很快換了新的話題。
從長公主養着的貓兒,又談回北地的民俗。
“對了阿衡,我見你與蕭夫人似乎十分親近……”韶言好奇問:“可是因脾性相投之故?”
“是也不全是。”衡玉笑道:“於北地時,蕭伯母待我照料頗多,且伯母尤爲鍾愛阿翁畫作。”
“原來如此。”韶言還欲再問一句“蕭侯”,但到底還是未能出口。
他有個貪心的想法。
能這樣同阿衡走在一起的日子,他想還能再久一些。
不該問的,他便不問。
他一貫很擅長掌握分寸。
少年慢慢走着,垂眸看着二人在日光下的影子,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珍視。
……
“我聽說你們今日就要走了?”
裴無雙尋到衡玉時,翠槐和程平正在收拾箱籠。
這些皆是衡玉單獨帶着的東西,有些同大隊伍、或是與蕭夫人的混在了一處的行李,此時已由王敬勇和顧聽南一同去挑取了。
“是啊,想家了,想快些回去。”衡玉方纔也跟着收拾了一陣,此時坐着歇息,順手替裴無雙倒了盞茶,“你們呢?明日動身嗎?”
“我本還想和你們一起的……”裴無雙嘆了口氣:“這下你離了隊,我便也沒借口跟着了。”
坐下後接下衡玉的茶,又很快釋然:“罷了,左右也就剩下幾日路程了,反正之後到了京師還有機會呢。”
說着,手肘壓在小几上,朝衡玉的方向傾身過去,壓低聲音問:“你這次回京後,是不是要請我喝喜酒了啊?”
衡玉看她一眼:“同誰的喜酒?”
“你這話說得……”裴無雙“嘖”了一聲:“當然是韶言郎君呀。”
衡玉有些想嘆氣。
這廝當真是她的好友嗎?
路怎走得這樣偏?
大家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