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他常湊在祖母跟前和祖母搶杏仁羹吃。
或許祖母已經想明白,要將京裡的事都放下,和他們一起回去族裡,常亦寧壓在心頭的包袱彷彿被卸掉了一隻,讓他有種難得的輕鬆。
杏仁羹,常亦寧有勺子翻動着,卻忽然不想入口。
常大太太笑道:“這是你最愛吃的東西,快吃了。”
常亦寧看向身邊果兒,“祖母也愛吃杏仁羹,祖母吃了沒有?”
果兒笑着道:“吃了,老夫人先吃的,因爲覺得今天的杏仁羹做的格外好吃,才讓奴婢給五爺送來。”
常大太太道:“老夫人那是想着你呢。”
常亦寧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看向果兒,“你去拿到廚房熱一熱,再用食盒裝好,我去祖母房裡陪着祖母吃。”
原以爲祖孫兩個會因此隔閡,沒想到卻因爲一碗杏仁羹就好起來了。
果兒忙出去拿食盒,常亦寧扶着常大太太一起到了常老夫人屋裡。
見到常亦寧陳媽媽不由地有些驚訝,軟榻上的常老夫人神色如常,“怎麼這時候過來了,我讓人送了杏仁羹給你,吃沒吃?”
常大太太笑着搖搖頭,“知道老夫人今天吃的香,亦寧沒捨得吃,要過來陪着老夫人吃。”
果兒立即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那碗杏仁羹。
看到杏仁羹陳媽媽臉色立即變了。
“祖母,”常亦寧將桌子上的杏仁羹捧起來走到常老夫人牀邊。“祖母還記得孫兒小時候非要鬧着和祖母一起吃杏仁羹,祖母今天胃口好,我們祖孫兩個今天就吃這一碗。”
陳媽媽幾乎不能呼吸,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固。
吃一碗有毒的杏仁羹。
常老夫人臉色不變,笑着道:“傻孩子,那時是爲了哄着你,現在哪裡用分一碗羹。”
旁邊的陳媽媽忙道:“說的是,又不是多精貴的東西,哪用得着來分。”
常亦寧緩緩地在碗裡攪合着。盛一勺送到常老夫人嘴邊,“祖母病了,孫兒一直沒有牀邊侍奉,現在有了時間,祖母就全了孫兒的孝心。”
陳媽媽的手都抖起來,生怕那杏仁羹碰到常老夫人的嘴脣。
那種毒藥都是沾上就了不得的。
陳媽媽就要上前。卻發現常老夫人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臉上,她立即攥起了手。
常老夫人慈祥地看着常亦寧,“你先嚐嘗可好吃?”
他小時候不敢吃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只要有什麼新的吃食不管聞起來多香他都捂着嘴不去碰,祖母也是這樣說,“你先嚐一口看看。”
每次只要祖母這樣一說。他都會仗着膽子去嘗。
這次也一樣,他不能讓祖母失望。
常亦寧點點頭。就要將杏仁羹送進嘴裡,看着常亦寧揚起的下頜,陳媽媽眼前浮起常五爺從小到大的樣子,她哆嗦着嘴脣。
熱淚彷彿要奪眶而出。
她就要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看着常五爺就這樣死了。
想到這裡陳媽媽胸口一緊,彷彿有一根釺子在她肚子裡翻來覆去地攪動。
“五爺。”陳媽媽喊了一聲,眼淚一串串落下來。
屋子頓時靜謐下來,所有人都轉過頭看陳媽媽。
陳媽媽拼命地搖着頭。她究竟是個人啊,怎麼能站在一旁無動於衷。“五爺,杏仁羹涼了,奴婢去換一碗吧!”
牀上的常老夫人整個人埋在陰影裡,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坐着。
常亦寧看着常老夫人,細長的丹鳳眼微翹,隱約是在笑卻又彷彿沒有半點的笑容,他的手指捏起勺子慢慢地將杏仁羹送進了嘴裡。
“好吃,”常亦寧眯着眼睛品了品,看着常老夫人,“祖母要不要吃?”
常老夫人搖搖頭,模樣很是刻板,“祖母胃口不好,吃不下了。”
“那孫兒就都吃了。”
一旁的陳媽媽終於站不住,靠着櫃子堆坐下來。
常大太太的笑容也僵在臉上,這到底是怎麼了?屋子裡的氣氛讓人覺得十分的壓抑,讓人喘不過氣。
不過是一碗杏仁羹,陳媽媽怎麼會哭成那麼模樣,老夫人怎麼會一句話也不說,亦寧的笑容讓她覺得酸澀,說不出的悲傷。
“亦寧,”常大太太有一種十分不安的感覺,“你到底怎麼了?”說着又看常老夫人,“娘?您還在和亦寧生氣?都是自家的孩子……”
常亦寧乾淨的臉上難得浮起燦爛的笑容,“祖母,我還是你孫兒嗎?”
我還是你孫兒嗎?
陳媽媽聽得這話忍不住哭出聲來,老夫人糊塗啊,無論到什麼時候五爺都是老夫人的親孫兒,就算真的有換孩子的事,劉閣老畢竟是劉家長大,有生恩沒有養恩,情分怎麼會一樣,老夫人真是糊塗了啊。
“自然是,”常老夫人靜靜地道,“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孫兒,只不過這次你被康王和楊氏騙了,你不該和劉閣老作對,祖母早就說過,你不要信楊氏的話,你就是不肯聽,否則哪裡會有今日。”
陳媽媽緊緊地看着常亦寧,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常亦寧就會毒發,一盞茶功夫過去了,常亦寧呼吸仍舊勻稱。
“自從父親死了之後,我纔看清楚,真正卑鄙無恥的是劉硯田,當朝皇上的帝師,若是不願意讓女兒下嫁康王,還能上奏摺抗爭,劉硯田卻歡歡喜喜將女兒嫁出去,全因爲他看到了這樁婚事後的私利,能這樣利用家人,這種人無論對誰都不會有半點的情分,他不是什麼帝師,不過是爲了權力不擇手段的無恥之徒。”
“除了藉着劉家的名聲。根本一無是處,換做別人早就進了大獄。”
常亦寧冷眼看着,牀上的常老夫人開始哆嗦起來。
他不過就是說說劉硯田罷了,祖母卻這樣生氣。
常亦寧話音剛落,果兒蒼白着臉進了門,也顧不得規矩,一下子就摔跪在地上,看到地上哭成一團的陳媽媽,她更加慌張。幾乎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道:“老夫人、夫人、五爺,那隻貓死了。”
果兒害怕的嘴脣發抖,“那隻吃了杏仁羹的貓死了。”
果兒抑制不住地哭起來,地上的陳媽媽卻擡起了頭,滿是血絲的眼睛裡彷彿透出了希望。難道五爺吃的已經不是那碗有毒的杏仁羹。
常大太太終於聽出了些端倪,整個人差點癱軟在椅子上。
杏仁羹,那碗老夫人給亦寧的杏仁羹。
常大太太詫異地看着常老夫人,“爲什麼啊,娘,這是爲什麼啊?”
不可能。老夫人不可能害親孫兒,常大太太目光落在陳媽媽身上。“是誰?是誰做的?將大廚房的廚娘都抓起來審問,快……”
陳媽媽卻動也不動,怔怔地看着常老夫人。
常亦寧垂下眼睛,屋子裡冷的彷彿能將他的呼吸凍住,“祖母放心,劉閣老會得到應有的報應,都說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誰都逃不出去。”
常老夫人耳邊不停地重複常亦寧的話。
誰都逃不過去。
那些害她的人呢?
說的對,害她的人沒有誰能逃出去。她就是豁上一條性命也不讓他們再逍遙,她要讓楊家人死絕,要讓所有幫着楊家的人都死。
都去死,無論是誰。
這一次誰也別想從她手裡搶走她的孩子,誰搶,誰就要去死。
常老夫人伸手抄起一樣東西向常亦寧揮過去,都去死,誰也不要擋住他的路,誰都別想再害她們母子分離一次。
誰也別想。
常大太太瞪大了眼睛,她彷彿眼睜睜地看着老夫人伸出手向亦寧揮過去,然後就有紅的東西流出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亦寧穿着的白袍上,亦寧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常老夫人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是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東西。
常大太太眼前是一片猩紅,耳邊傳來陳媽媽撕心裂肺地喊聲,她的眼睛只是看着亦寧,一眨不眨地看着亦寧,不知道自己怎麼撲了過去。
血到處都是血。
血流在她身上那麼燙,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燙化了。
常大太太哆哆嗦嗦地捧着那些血,她的孩子啊,她的血肉啊,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不,不,常大太太不停地晃動着頭,“快,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她揚起頭用所有的力氣在嘶喊,如同她當年拼命生下常亦寧時一樣,她要豁出性命,她願意豁出性命去救兒子。
那麼多的血,沒想到一把剪子會讓人流出那麼多的血,眼看着錦被染紅,常老夫人腦子裡的火彷彿被血淋滅了,那張臉,每日來給她請安的那張臉,就這樣蒼白地在她眼前,彷彿是一朵被冷風吹敗的花朵,隨時都會掉落下來,她真的殺了那個孩子,在她身邊長大的孩子。
常亦寧閉上眼睛一下子向後倒去。
他趁着別人不在意時躺在庭院裡看天空,總想從天上找出他想要的東西,常亦寧眨動着眼睛,似是想要看到屋頂外的一切。
他只覺得呼吸那麼的沉,那麼的沉,沉的他想要睡一覺,夢中也許會有他想要的一切。
……
“太太,快送保合堂,快去找康王妃,說不定五爺還有救,太太……”
陳媽媽緊緊地抱着常亦寧,常大太太完全已經沒有了主意,聽得這話卻回過神來,“送保合堂,快去找康王妃。”
常家頓時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