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拓跋睿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逼近午時。方纔那陣陣窒息的痛苦,好像已經如雲版散去,頭腦也清醒了很多,應該是有人給他服用了一些安神的湯藥。
睜開眼,看到自己身在客棧中,而這家客棧恰好就是自己方纔所待的那個地方旆。
睿四下看了看,自己竟住在了上房裡,這時掌櫃的進門,一概不久前的那副嘴臉,諂媚着端着精心準備的飯菜來給睿吃。
睿有些疑惑,拼命回想着方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頓了片刻,他心裡便有了結論,於是問那掌櫃的道:“你可知……”
可知他有什麼目的,又想利用他做什麼窠?
這是拓跋睿在心裡留下的第一個疑惑,因爲在西陵,所有的人都在爲自己活着,救人這種事,根本就只是天方夜譚。弱者本該死,這就是西陵的規則,如果留着弱者的命,那就一定是還有用處。
不過,看那掌櫃的也是一頭霧水,明擺着只是收錢辦事的樣子,便也不再多問,掀開被子,隨意套上了外袍就向着外面趕去,沒問幾人,就得知了剛纔那人在不遠處的琴坊。這也難怪,剛纔那人儀表堂堂,雖是少年,卻有着與其他人不能爲之比較的氣質,過於耀眼,讓人過目不忘。幸得如此,才讓他尋他沒有費太大的力氣。
拓跋睿一路小跑趕到琴坊,問了問,得知這裡是專門替達官貴人訂造名貴樂器之地。
果然是官宦子弟嗎……
拓跋睿心裡想,然後幾步便邁了進去,不顧店裡那些人的阻攔,直接上了二樓,找到正在檢查定製古琴的夏侯靖。此時他正專注地看着那琴,極爲認真,就連他和那店家這般風風火火地上了樓,他好像都沒有聽見。
如此仔細,他送琴之人,難道是對他很重要的人嗎?
跟着夏侯靖身邊的隨從聞聲,看去,見是熟臉也就悄聲對店家做了個手勢,店家這才嘆口氣,小心翼翼離開。
沒了店家的阻攔,睿也安靜了許多,他並沒有愣頭愣腦地去打斷眼前的他,而是安靜地站在一邊等候,不過他也看得出,眼前的這個人並不太擅長器樂,挑琴的時候,一心只看着做工,卻毫不去檢查絃音。
於是睿終於忍不住在旁邊說了一句:“檢查琴,要試,光看是沒用的。”
突然冒出的一句話令夏侯靖微愣,他就像被人戳破了面子,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他也沒否認,只是輕嘆了聲氣,將古琴放下,“我確實不會撫琴,但我兄長會。今日是兄長的母親生辰,所以我纔來挑選。”
說這句話的時候,夏侯靖的眼神多了些許的暖,許是想到了自己那唯一崇敬的哥哥。
睿有一瞬看的出了神,那樣的眼神,他似曾相識,是在哪裡,是了,是鏡中的自己。
兄長……他默默唸着這兩個字,卻已經不知道是否還能再見到他,或者說,當他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是否還是原來的他。
許是觸動了心裡最柔軟的一處,拓跋睿稍稍堆了些笑,將琴拿過,徑自說道:“不介意的話,讓我來試試吧。”
對於他的從容,夏侯靖並不厭煩,他將古琴推給拓跋睿,徑自退到一邊。而對於他如此的信任,也讓拓跋睿有些訝異,輕咳了兩聲,開始撥弄琴絃。
一曲帶有異國色彩的音律飄出,倒是讓聽慣了那些琴師奏的曲子的夏侯靖,感到有些驚喜。他就這樣靜靜站在旁邊,欣賞着眼前如同一幅畫般的景色,還陪着音律,使得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就在這時,因爲想到喜悅之事的拓跋睿,冷不丁的動了動脣笑了一下,如將一切哀愁掃盡。而這短暫的一瞬,也恰好落入了夏侯靖的眼中,他雙瞳略微發深,喃喃說道:“明明長了一張狡猾的狐狸臉,卻總掛着愁苦,格格不入,也不討人喜歡。還是笑的樣子,更適合你。”
手上突然一頓,使得拓跋睿着實愣了一下,他側過頭看向夏侯靖,一時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
是啊,他很意外,在西陵是不會有人和他說這樣的話的,若是換做父王,一定會告訴他,與其笑容滿面的讓人親近,不若變得殘酷,以讓人害怕,讓人畏懼。
他有些迷茫了,放下了手,竟有些想像眼前這個人所說的一樣,笑起來試試。
於是他停下手上的動作,不再是勉強的乾笑,而是用最自然的方式揚起了脣,側過頭,淡語:“承您吉言。”
這一笑,倒是驚豔了,夏侯靖有些意外,旁邊的侍從乾脆都看愣了,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雌雄莫辯的男人,如果他扮上女裝,也定然不會比那花坊的姑娘差上分毫。
是了,花坊的姑娘……
於是乎,夏侯靖突然間笑開,聲音爽朗,瀟灑不羈。走上前,用右拳稍稍用力地錘在拓跋睿的胸口,道:“罷了,還是收回我的話。本來就很娘娘腔了,再這麼笑,便與妖孽無疑了。”
拓跋睿腦袋一僵,又是嗡的一聲,果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於是也忍不住補了一句:“那也比明明不會撫琴,還想裝腔作勢的好。”
“你——!”夏侯靖口上一僵,右眉挑的更高,“敢對我說這種話,你這娘娘腔真是不想活了!”
拓跋睿也索性耍起了橫,一手扣在那琴上,昂首說道:“長得好看就娘娘腔嗎?你嫉妒嗎?”拓跋睿冷笑一聲擺擺手,“看你這惡劣的性子,怕是也沒女子喜歡吧,所以看誰都像女子。若是當真找不到媳婦,不若我幫小哥你介紹一個,也好報答你對我強行的救命之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突然就開始吵了起來,跟隨夏侯靖而來的侍衛一頭冷汗,想拉卻不敢拉,所以沒過多一會兒,這兩個本來就沒多大,還泛着濃濃孩子脾氣的少年突然就開始動了拳頭,幾個來回,便都掛了彩。
這一下可是把侍衛嚇壞了,拼命上前將兩人拉開。
兩人氣喘吁吁望着對方,仍舊滿眼怒意,可是在看到對方都因爲自己掛的一臉青腫後,卻又紛紛指着對方大笑了起來。
這一刻,在他們心裡的痛,好像都被暫時的忘卻,忘記了他們即將承受的重量,也忘記了永遠的獨自一人。
他們的笑容,單純,明朗,如最平凡的少年。
之後,兩人終於笑累了,拓跋睿與夏侯靖分別坐在椅子上,待平穩了氣息,拓跋睿便將那古琴推向夏侯靖道:“這琴沒問題,你拿走就是了。”
夏侯靖接過,差人包了起來,拍拍拓跋睿的肩膀道:“今日的事多謝了,早時你在這家客棧發生的事,我都問過了,你呆在這家客棧,便是屈才,若你願意,就跟在我身邊,我會給你一份差事。”
拓跋睿愣了一下,隨即說道:“我只是報答你先對我的救命之恩……而且,你並不熟悉我,若我有心害你呢……”
夏侯靖眉心擰起,似乎並不喜歡他的這番假設,“我只知道,你是第一個我覺得想要交的朋友。僅此而已。”說到這裡,夏侯靖稍稍放軟了語氣,“因爲不知道爲什麼,我感覺,在你身上,找到了和我一樣的氣息。……三日後,來皇宮東門找我,拿着這個。”
言罷,他扔給拓跋睿一塊腰牌,親自拿上古琴,自拓跋睿身邊離開。
拓跋睿望着他的背影,回想着他說的話,莫名間有些落寞,因爲他說的沒錯,在他身上,他確實也看到了一份強樹起的孤單。
突然間有些無奈的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他真是拿這個霸道的傢伙沒辦法,正如他搞不定自己的王兄一樣。
不過……朋友嗎?
拓跋睿輕輕念着這兩個陌生的詞語,捏着那腰牌,心裡劃過一絲暖意。
對於他來說,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同齡之人,這……或許也是他拓跋睿一生,遇到的第一個朋友,只是沒想到,竟是在東衛。而且這個人,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讓他這麼笑出來的人。
心裡第一次產生一個感覺,那就是想要珍惜……還有一種莫名的吸引,讓他下意識想要去追隨他,這樣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而後他嘆口氣,好像已經下了決心按他說的去做,於是將那腰牌翻過,想要看看這傢伙究竟何名何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