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沉默下去。然後,他開口,簡潔直接:“殿下在岐鳴山頂落入機關之中,生死——”
“啪!”只聽重重一聲破空,卻是姬振羽想也不想的抽出沒來得及放下的馬鞭,狠狠甩在慕容非身上!
慕容非巍然不動,衣衫的前襟被鞭打破了,鮮血慢慢滲出。
而姬振羽在看見那漸漸滲出的血色之後,眼中卻漸漸泛起狠戾之色:“落入機關?那時候,你在做什麼?”
“是小人護衛不周。”慕容非欠了欠身,一貫的溫和優雅,但此時卻不吝赤|裸的挑釁。
姬振羽眼中戾氣越重:“護衛不周?我皇兄身陷機關,生死未卜,你卻好端端的站在本王面前說什麼‘護衛不周’……好一個護衛不周!”
血無聲無息的淌着,慕容非站在姬振羽面前,面上終於不再是一副面具般的微笑,而變成了稍微的冷淡,就彷彿在說: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一分不落的看懂了慕容非潛藏着的意思,姬振羽幾乎顫抖的笑了起來:“好,很好!慕容非,你夠膽子——你仗着皇兄會容忍你,是不是?你仗着皇兄心軟,篤定他回來後不會處罰你,就算處罰也罰得不重,是不是?你還仗着,這裡是瀾東,沒有人看着,沒有人有資格對皇兄決定的事情做出疑問,是不是?!”
這三個是不是,姬振羽說的一次比一次咬牙切齒,到最後,更是聲色俱厲:“慕容非,你不過是一張臉長得好——若非這張臉,我皇兄焉會留下你?”
慕容非安靜的聽完。而後,他微微笑起來:“八殿下這是打算處置小人?”
這句話,慕容非說來溫和,但姬振羽的眼神卻是徹底冷了下來。
“處置你?”姬振羽咀嚼一遍,而後突的笑了起來,眉目間帶着淡淡的嘲諷,“不,慕容非,慕容公子,我當然處置不了你。不過等皇兄回來……”
姬振羽冷眼看着慕容非溫和的面容,冷不丁道:“上一回皇兄沒能及時出來,是被你絆住了吧?”
眼見着姬振羽在說‘絆’字時候所帶的鄙夷,慕容非還有什麼不明白?只是這種事他向來不曾隱瞞——他處心積慮的爬上姬容的牀,自然不是爲了往後還要遮遮掩掩的——所以也並不驚訝,只靜待姬振羽繼續往下說。
姬振羽眼中鄙薄更濃:“慕容非,你好手段。只是你信不信,”稍頓一下,姬振羽冰冷的視線落在慕容非臉上,“你信不信,就算你眼下能爬上我皇兄的牀,日後,本王也能把你再拉下來?”
慕容非眼神極輕的閃動一下:“八殿下要說的只是這些?”
姬振羽冷笑一聲,陰狠的剮了慕容非一眼,再不回答,只轉身大步離去。
主院靜悄悄的,雖然方纔兩人的聲音都沒有刻意壓低,但因爲姬容先前下過命令,所以並無不長眼的侍衛下人進來。
獨自站在原地,望着姬振羽離去的背影,慕容非面上溫和不再,右手搭上劍柄,神色也罕見的陰沉下來。
把他拉下來?慕容非在心中想着,那真是……
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因長久抓握而早已被磨得圓潤的劍柄,慕容非脣邊輕輕挑起了一抹笑意。
那真是……感情好啊。
在心底輕輕說出了這四個字,慕容非也不再停留,而是轉身走進姬容的書房——他總還要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口。
而後,便是組織人手尋找姬容了。
這麼想着,慕容非已經走到書房中,熟悉的從固定地方找出紗布和傷藥了。
能留在姬容房裡的傷藥自然是最上好的,抹在傷口上不止好得快,還十分清涼,能把原本的疼痛壓下個好幾分,比慕容非之前在自個家裡用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抹着抹着,不知怎麼着,慕容非便硬是沒了心思,傷口隨隨便便處理一下便懶怠再弄,只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腰間劍柄發呆。
他還在想着岐鳴山上的那一幕。
那確實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快得讓他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憑着最本能的反應按了劍柄。那時候,他是本能的想着自保呢,還是……
還是,想着再給姬容一劍?
慕容非緊了緊手掌,掐出了一手溼膩。
突如其來的懸空,再加上他是站在姬容側身兩步之後……這樣的情況下,便是再有能耐,也躲不過身後一劍吧?而一旦躲不過,一旦躲不過……
慕容非突然泄了氣。他素來覺得自己手夠硬心夠冷,從曉事開始,他卑躬屈膝摸滾打爬的往上躥,就是在最艱難最絕望的日子裡也不曾放棄過;爲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夠榮華富貴,把所有輕他踐他的人給一個個劈開了剁碎了,除此之外的東西,名聲也好愛恨也好,不過是浮雲塵煙,半點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
慕容非的身子都輕輕顫抖起來了。
可是……這一次,爲什麼會這樣?
他在姬容身邊呆了也有年餘的功夫了,殫精竭慮的爲對方辦事,甚至下了大力氣大工夫往他牀上湊,就爲了讓他對他多點念想……一如姬振羽所說,他確實是‘爬’到對方牀上去的!
他下了這麼多的功夫,壓了這麼多的砝碼……他怎麼會想姬容死,他怎麼捨得讓姬容死?!但偏偏——慕容非身上冷一陣熱一陣。他想起姬容最後看過來的那一眼了。
姬容定然是看見的;依他的心思的深沉,也定然是想得明白的。
慕容非的臉色終於慘淡下去。方纔他之所以和姬振羽爭鋒相對,自不是因爲仗着姬容寵愛而沒了分寸,而是因爲突然之間沒了念想。
——憑之前那一幕,姬容若是平安出來,豈肯放過他?
——而若是姬容出不了……若是姬容出不來,他便可以好好掂量着自己是要被五馬分屍還是要被千刀萬剮了——或者還不止這些?依着姬輝白對姬容的態度,只怕是定要叫他生不如死了……
慕容非怔怔的想着。
數十年如一日的籌劃,慕容非自認自己是絕對稱得上一聲‘機關算盡’了,但這一次,這最重要的一次……
他到底怎麼會就想殺了姬容呢?慕容非不由苦笑。平心而論,姬容對他是絕對稱不上苛責的,不止不苛責,他甚至沒有尋常的上位者那樣喜歡照着心情給下人沒臉……恩,不止不喜歡給下人沒臉,還總是儘量全着他的名聲——他自己雖然總不在意,也覺得按着自己爬上姬容牀的方法,怎麼着也夠得上狎臣的邊了,可姬容不說外頭,就算私下,也絕不曾對他有過半分輕賤……牀笫間自然也是,儘管不曾如情人般處處討好,但也絕對不會刻意要他難受……
胸前的傷當然還在刺疼着,可慕容非突然覺得自己的腦海也跟着胸前開始泛起疼來了。
作爲一個上位者,對自己的奴才——或者說得好聽一點,下屬——能有這樣子,實在已算是好到了頂點,不管從哪個地方來說,他慕容非就算不喜歡上姬容,也斷不可能想着要殺他。而當時……
怎麼就突然蒙了心竅?慕容非想着,實在是有了濃濃的疲憊。
其實如果今日換成是姬容容不下,要置他於死地,慕容非也決不至有這副模樣——他只是無法容忍,無法容忍自己爲止奮鬥一生的東西,最後竟然是被自己給一手葬送——還葬送的莫名其妙!
時已深秋,窗戶敞着,瀾東的風很硬,刮在身上就像是一把鈍刀反覆切割着。
胸口的鞭傷還淌着血,藥沒上完,連衣服都沒攏,就這麼吹了一會風,慕容非的脣已經開始發白。但既然連擺在面前的藥都懶得上完,慕容非當然沒有心思起身去關窗了。
微閉着眼,慕容非倒在椅背上,一時有些發昏,但腦子卻依舊在想着那一幕,在想着姬容。
他怎麼也不該想他死的。慕容非有些昏沉的想着。他便是不喜歡他……不,也不對,他都這樣做了,他怎麼還能不喜歡他呢?他喜歡……
慕容非倏然睜大了眼,墨黑色的眸子裡一下子透出明明白白的錯愣。
——他喜歡他?!
一如慕容非所料,姬容在方纔大驚之下自然是來不及細想許多,但等環境稍一安定,方纔種種便自然而然的浮上心頭,有些事,便是不想明白,也早已明白的一清二楚了。
也因此,雖一路同耶律熙一起,但姬容卻是從頭到尾冷着臉,能不開口便不開口——自然,這和他始終看耶律熙不順眼也有一定關係。
另一邊的耶律熙自然不知道方纔發生了什麼,但姬容的臉色他總是看得見,也就沒湊上去自討沒趣,而是安靜的領着人往前走。
黑暗總是能把路無限的拉長,好在是兩人相攜往前,雖不曾交流,但多少也能看見些活物,不至太過壓抑。
大概走了有兩個時辰了,一直比姬容先行半步的耶律熙終於鬆了一口氣:“終於到了。”
這麼說着,耶律熙迴轉身示意姬容拿着火把。
雖始終喜歡不了耶律熙,但姬容又不是小姑娘,當然不會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糾纏,也就順勢接過,並站前一步,一面是爲耶律熙照明,一面則是防着些突發情況。
掃一眼姬容,耶律熙面上終於有了些笑意。也不多言,他徑自抽了腰間的佩刀,往掌心一劃,待鮮血冒出後,再曲起拳,讓整個掌心都沾滿血跡,最後才舉着手,向一旁石壁上一個淺淺的掌印按去。
一邊做着,耶律熙還一邊道:“外面那些機關固然做得險峻,但依舊難保萬無一失,所以岐國皇室便集當時巫師——當初的岐國倒和現在的羽國一樣,都是有些通曉神力的受眷顧之人的——之力,硬生生的在這裡用萬斤巨石下了一道血脈之障,若無岐國王族血脈,便是再有能力,也是無法窺得其中一絲一毫。”
說到後來,耶律熙話語裡也有了淡淡的自得之意。
“你的母妃是岐國王族後人?”到底是心思深沉,短短功夫之內,姬容已經壓下了心頭所有的情緒,恢復往常。
自幼便是生活在爾虞我詐的宮廷之中,耶律熙如何看不出姬容的變化,面上笑意當下就深了兩分,語氣也更爲隨意:“我孃親麼,算是岐國皇族最後一個純正血脈了,可惜時運不濟,是公主身份丫頭的命——只是皇宮大內的一個灑掃宮女罷了。”
姬容微微一怔,倒確實沒有聽過這一樁:“你孃親只是宮女?”
“驚訝?”見手掌按着的地方已經透着微微的血光,耶律熙便收回了手,隨口問。
“有一些,你不像是個宮女教出來的。”姬容也沒有矯飾。雖不喜耶律熙,但姬容從來都認爲耶律熙和自己是一類人——是能夠爭奪霸業的,絕不至爲某些簡簡單單的記憶打倒的人。
而見着姬容的態度,耶律熙也是高興——他早就煩透了一些人聽見這事情後小心翼翼的模樣。不就是一個宮女娘親麼?不就是因意外懷了他而等他一出生便被賜了死的宮女娘親麼?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至於一聽說便小心翼翼而又憐憫的看着他麼?
——他耶律熙,從來沒有那麼軟弱!
“我是養在旁的貴妃膝下的,只是她自己有兒子,絆子便沒給我少下——我是沒有你命好,既是嫡長子,又有個皇后孃親幫襯着。”耶律熙笑道。
姬容冷冷看了耶律熙一眼,惱對方說話輕浮,索性沒有搭理。
但耶律熙卻只覺有趣,正待再調笑兩句,便感覺腳下一陣的顫動。
一下子住了口,耶律熙緊緊看着面前的石壁,眼中鋒芒終於不再掩飾,盡露而出。
牽動整個石壁的顫動整整持續了半刻鐘的功夫,然後,在姬容和耶律熙都沒有準備的當口,一道極耀眼的光亮突然炸出,*得兩人都不由的閉上了眼,但也是這時,一聲虎吼如天上驚雷,倏忽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