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鳴山上,落了滿地的黃葉,彷彿剛剛一夜工夫,便已經秋風肅殺,瑟瑟經年。
站在岐鳴山頂的破面前,姬振羽臉色陰沉。而他旁邊,站着的卻是之前同姬振羽起過爭執的慕容非。
慕容非來得並不晚。主要是因爲他素來是個面厚心黑的,見了親棺也未必掉淚,何況沒見着?故而雖事情已經赤|裸裸擺出來了,他卻總想着再再行險再搏上一搏;再加上他弄明白了自己這麼做的緣由,在震驚之餘多少還是慶幸——有了這個理由,想必依姬容的個性,怎麼也會多少手下留情些吧?
懷着這麼些想法,慕容非再不遲疑,很快就趕了出來,加上地形熟悉,竟和姬振羽一起時候到了岐鳴山頂。
“你來做什麼?”姬振羽一看慕容非,本就陰沉的臉色更是幾乎滴出水來了。
慕容非倒不在意,對他來說,既然想通了事情的關鍵,那姬振羽的些許話語根本當不上什麼東西:“先前小人心焦,冒犯之處還請八殿下恕罪。”
姬振羽面露譏嘲。
慕容非只當沒看見:“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打通道路,”這麼說着,慕容非指向姬容之前所站的那個蓮花蒲團石雕,“殿下便是自那裡落下去的。”
雖怎麼也看對方不慣,但此時確實不是計較的時機,姬振羽便也默認了慕容非的話,只走向那方蓮花蒲團。
慕容非跟着上去:“殿下落下去的時候,正在拜佛。”
“在這裡拜佛?”姬振羽打斷慕容非的話,看慕容非的眼神幾乎是在質疑說慕容非向姬容蠱惑了什麼。
將‘視而不見’這個能力發揮到了極致,慕容非細細解釋:“殿下本來看了看便打算離開,但偶然見到這廟宇的匾額是‘金頂’後,便進去拜了。”
聽見‘金頂’,姬振羽頓時憶起往日自己也和姬容一齊去過一個叫‘金頂’的寺廟,神色不由稍緩了些,只道:“你把我皇兄之前的所有動作都重複一次。”
慕容非也正有這個打算。當即不再贅言,先往姬容最開頭走過的那個角落走,隨即折回來將地上的香爐放在供奉臺上,最後再退到蒲團上跪下,穩穩當當的拜下去……一件一件,做得竟是與姬容分毫不差。
慕容非拜完。
底下蒲團穩如磐石。
慕容非又等了一會。
那蒲團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雖不是沒有這份預料,但心裡多少總還有些期望的。眼見着實在沒有動靜了,慕容非稍嘆一聲,唯有起身。接着,慕容非收斂心情,轉身對姬振羽道:“這機關只怕是壞了,之前我探查的時候,只探出這底下是堅硬的山石,深度卻無法不知曉……”
慕容非頓了一會。他素來攻於心計,是個聰明人,所以從來不會知不可行而行之。但眼下……
心念幾轉,終究思索不出旁的辦法的慕容非嘆息一聲,稍一閉目,再睜開時,眼底便只餘堅冷:“爲今之計,也只有由你我先丈出這青石深度,而後再由那土石師傅用*爆開……八殿下可有什麼補充?”
“土石師傅已經着人去找了?”沒有說旁的什麼,姬振羽只問了這麼一句。
“已經吩咐兵丁,找來附近最好的師傅。”慕容非點頭。
姬振羽不再說話。
慕容非也沒有再開口的慾望,只是默默抽出腰間佩劍,拿在手上運足了內力,然後狠狠刺下!
“喀!——”重重的一聲,彷彿昭示什麼東西的誕生。
也像是什麼東西的滅亡。
同一時間,岐鳴山谷耶律熙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只是眼下太舒服了,舒服的就像是在母親的懷抱裡,溫暖安享。故而他實在懶得回答,只依舊閉着眼。
那人鍥而不捨。
耶律熙也鍥而不捨的閉着眼。
那人還來勁了,耶律熙覺出有手往自己身上推的時候,心頭火蹭蹭蹭的就躥了上來,不由睜眼怒道:“姬容,你一個男人,做完了莫非還要說兩句情話再睡?”
世界頓時安靜了。
耶律熙心滿意足的倒頭再睡。
而岸上,穿妥衣物的姬容卻是狠狠的抽了眼角,幾乎想將趴在水邊睡的耶律熙踢到水裡。但最終,他深吸兩口氣,彎腰撈起水裡的耶律熙,再拿了衣物給對方蓋上,便抱着人往方纔看見的宮殿走去。
半途中耶律熙倒是醒了,但左右望望,他懶洋洋的問了姬容一句‘累不累’後,不等對方回答,打了哈欠,說句‘向南’,便繼續闔上目,養起神來。
姬容也懶得計較了,調整方向便繼續向前走。
山谷到底不大,幾步路的功夫之後,姬容便見着了所謂的宮殿——說是宮殿,其實也不過是數十間竹子搭起的草棚而已,周圍倒是枯骨遍地,但好在裡頭乾淨,沒什麼灰塵,似乎有什麼陣法在起作用。
看了不看散落一地的枯骨,姬容徑自往裡走着,找了一間空着乾淨的房間,便將耶律熙往牀榻上扔。
被抱了一路,耶律熙此時卻是有精神了,只見他慢吞吞的起身,然後再慢吞吞的穿着衣服,待繫上最後一條帶子後,耶律熙方纔笑道:“你這個性,難怪招惹了一個又一個。”
實在拉不下臉了,姬容索性閉起眼:“你要是不樂意,就自己走回去,脫了衣服再躺水裡。”
耶律熙大笑。笑罷了,他一邊擺弄屋裡的幾個小玩意,一邊找姬容閒談:“待會一起去找東西?”
“不了。”靠在簡單的椅子上,姬容眉間有淡淡的倦怠,“我休息一下,你自去吧。”
“不怕我貪墨?”耶律熙打趣。
姬容倒是睜了眼:“什麼東西,也值得你貪墨?——銀子夠用就好了。”
耶律熙心中微微一熱。他從很早就知道,信任這東西,從來不是宣之於口,而是見於細節……但天可憐見,直至今日,他方纔有幸見着了這麼一回。
不過心中高興歸高興,耶律熙想着的卻還是另外一件事:“姬容,你有沒有過想得到的東西?——想追求的,放不下的。”
姬容微微一怔,隨即道:“很多。”
耶律熙明顯不信,只差沒有嘲笑了:“我見你可是就剩不把‘淡薄’二字寫在臉上了。”
只有兩個人的地方,或許確實更爲容易敞開心胸。姬容也就笑了笑,道:“最開始,我想要的很多……或許是太多了,所以最後一無所有。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卻是偷天之幸。”
耶律熙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靜默片刻,他忽然開口:“姬容,我有沒有說過……我喜歡你?”
姬容微微一震。他擡起頭,看見了耶律熙的眼睛。
是一雙幽深的,彷彿化了濃濃的墨進去的眼睛。
這一雙眼裡,有許多和他一樣的東西。
姬容心中漸漸升起了些複雜。片刻,他慢慢點頭:“我知道。”
耶律熙突而一笑,帶點自嘲,還有些意興闌珊:“我還真是白長了一對招子。二十幾年來,我統共喜歡了兩個。第一個是隻徹頭徹尾的白眼狼,第二個卻是隻翱翔青天的老鷹……”
他嘆了一口氣:“你說,狼和鷹,要怎麼在一起呢?”
姬容沒有說話。
耶律熙也只是這麼一嘆,稍一閉眼便又微笑起來:“罷了,不說這些……你也快回帝都了吧?”
“等聖旨。”姬容簡單的回答。
“聖旨估摸着也就是這段時間的事了……我倒不信,羽國還有比你更厲害的人。”耶律熙笑起來。說到這裡,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對了,當初你是爲什麼來到瀾東的?”
這次,姬容沒有回答。
耶律熙也不以爲意,只把自己猜了好久的答案說出來:“不會是……真的爲了你那個皇弟罷?”
姬容臉色微微沉了些。
耶律熙的笑容裡頓時便有了些促狹:“你對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了。”
姬容瞪耶律熙一眼,忍不住道:“以後也是帝王,你不能正經雍容一些?”
這麼說着,饒是印象再深刻,姬容也忍不住懷疑自己當初看見的是旁人。
耶律熙收斂了笑容:“帝王?承你吉言了。至於正經雍容……”說到這裡,他的笑容中又有了懶散和隨性的味道,“正經雍容麼,也並不是什麼難事。事情若成,往後自有大把時間雍容正經去,眼下麼……”
耶律熙本想說眼下不雍容正經也無所謂——反正他其實並不喜歡。但看了面前微皺着眉的姬容一會,他突而微笑,道:“眼下麼,我看着你正經雍容,便足夠了。”
對這些混賬話早沒了感覺,姬容只道:“得了這裡的東西……你也差不多時間回炎國了吧?”
耶律熙一笑:“還有一些時間。”這麼說着,耶律熙微微一頓,而後不覺放緩了聲音,“還有一些時間,我陪你回帝都——你可還欠我三十萬兩的銀子。”
姬容一頓,然後,他露出了淡笑,柔和眉眼:“好,我還欠你三十萬兩。”
然後……
然後……
姬容和耶律熙俱都明白。
雖說要休息,但最後,姬容到底沒有再留多少工夫。等耶律熙起身準備尋找東西后,姬容便也起身,由着耶律熙先帶到出口處了。
兩人都不是少年了,自然不會學那小兒女般纏纏綿綿牽牽扯扯。事實上,耶律熙送姬容到了出口處,兩人簡單的打了個招呼,便轉過身,相背而行。
然後,終於再不見彼此。
走過長長的山路後,姬容來再次看見熟悉的景緻後,方纔醒悟自己到了岐鳴山腳。在原地微微呆怔了一會,姬容略一思量,便向山上行去。
天色尚早,岐鳴山上並無半點人煙,姬容心中多少有些複雜,也並不運上輕功,而是慢慢往上走去。直至山頂,已是秋陽高照。
遠遠的,姬容就聽見鐵器碰撞山石的聲音。
有兩聲。
姬容頓了頓,而後走近。
確實是兩個身影,面對面站着,一下一下的用兵器刺擊地面,動作機械而顯得僵硬,彷彿已經持續了很久。而旁邊,是堆了半個小腿高的泥土和碎石。
姬容看着,然後,他在心中下了兩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