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王府的地牢,是一處連瑾王妃都不知道的地方……當然,瑾王妃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地牢是在德風院的地下,除了一些必備的刑具之外,倒並沒有外面地牢中再正常不過的污血異味,只有那固定在牆上的火把,吞吐着猙獰的火舌。
地牢並不小,但自姬輝白成爲這一任瑾王之後,只關了一個人——昨晚的黑巾人。
黑巾男子被關在地牢的最裡頭,用手腕粗細的鐵鏈層層捆住縛在牆上。肩上的傷口當然沒有被處理,就連用鐵鏈捆的時候也沒有特意避開,此刻甚至還微微滲着血。
男子覆面的黑巾已經被扯下,露出一張因失血而稍嫌蒼白,卻絕對稱得上是劍眉朗目的臉。男子看起來倒不太大,似乎二十三四的模樣,只是鬢邊一絲一縷的雪白給他平添了幾分滄桑。
“瑾王,屬下已經查過,此人原本邊關的一個將軍,但兩個月前在一次戰鬥中失蹤……算上路程,邊關和這裡倒剛好相距近一個月。”
打開了鐵門,青一對隨之走進來的姬輝白道。
聽見聲音,本來微垂着頭閉目的男子忽的張開眼,本能的朝着姬輝白的方向掙扎,連帶着牽動鎖鏈噹噹作響:“瑾王,您——”
悶不吭聲,青一上前一步,一拳狠狠的打向男子受傷的肩頭。
劇烈的疼痛讓男子的臉色倏然變得慘白,豆大的汗珠爭先恐後的從他的額頭身上冒出來。神色扭曲,男子咬緊牙關,極力的剋制,這纔將到了喉嚨的痛呼堪堪嚥了回去。
但就是如此,青一似還嫌不夠,並不收回拳頭,而是曲着拳,緩緩的在男子的傷口上碾壓。
痛的連嘴脣都在顫抖,男子卻怎麼也不肯漏出半分聲音,只極力的咬緊牙關,不多時,便已是滿嘴腥鹹。
不耐煩的一挑眉,就在青一琢磨着是不是要直接把對方肩胛骨打碎的時候,站在一旁,從開頭便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姬輝白終於開口:“好了,讓他說兩句話吧。”
收回了手,青一依言退下。
剛剛能夠稍喘一口氣,男子便連疼痛也顧不上,只對姬輝白急切道:“瑾王,這一切都是我的事,媛……王妃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青一驟然變了面色,他沉喝一聲,聲音裡滿是惱怒:“你還敢說!”
此刻,青一實在恨不得能將對方挫骨揚灰——對方的舉動,簡直就是先狠狠的扇了他的臉,而後再將他的臉扯下來丟在污泥裡頭踐踏!
根本不理會青一,男子只是看着姬輝白,眼中滿是哀求:“瑾王,不關王妃的事,都是小人的錯,您放過王妃吧,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什麼時候?”姬輝白淡淡開口,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東西。
在片刻茫然後,男子眼神中泛起的竟是溫柔,如水一般輕輕流動:“是……王妃大婚那一日。”
青一悶哼一聲。
姬輝白靜靜聽着。
“那一日……我本來,本來只打算在暗處看一看她和……我根本沒有想過那……可是,可是,最後我看到的竟只是拿着那些物事的婆子,我……”男子的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帶着深深的苦澀和無法忽視的甜蜜,竟是複雜到了極點。
“我……”‘我’什麼,男子到底沒有說下去——其實也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了。
“東華不知道?”姬輝白突然開口。
倏然從回憶中驚醒,男子慌忙點頭:“王妃她一點都不知情!那時候,王妃已經被迷昏了正在熟睡!”
稍喘一口氣,男子緊接着道:“瑾王,這件事都是小人的錯,您要怎麼樣小人都沒有怨言,只是王妃,王妃,她真的是無辜的,她……”
嘴脣顫抖,男子一時再說不下去。
並沒有被男子的情緒影響到,姬輝白只在片刻沉默之後緩緩開口:“既然如此……那想來你也不知道東華已經有身孕的事情了。”
“瑾王?”男子一呆。
姬輝白已經轉身向外走去。
“瑾王?瑾王!”猛地掙扎起來,男子的聲音不由自主的變大,“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絲毫不顧男子的焦急,青一沒有任何遲疑,砰的一聲關緊了牢房的鐵門。
姬輝白已經走出一段路了。
長長的地牢通道中,他的影子在火光下扭曲成各種形狀,竟不覺生出一種猙獰之感。而身後,男子的聲音還在繼續,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幾至悲嚎:“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瑾王!瑾王——”
姬輝白回到了書房。
緊跟着姬輝白的青一猛然朝姬輝白跪下,語氣斷然,擲地有聲:“瑾王,此時斷無第三人知道,只要殺了對方,屬下……屬下親自送王妃賓天,然後便在您面前自裁!”
似有些倦怠,姬輝白沒有說話,只用手撐住了桌面。
桌面是紅漆的,襯得那一隻素白的手越發晶瑩。忽的,姬輝白撐着桌面的手掌下泛起了薄薄的一層白霧。白霧甫一接觸桌面,便立刻化爲一層剔透的冰晶,不多時,紅漆的桌子就被冰層完全覆蓋。
青一的頭垂得更低了。
姬輝白稍稍閉眼,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那一層看上去牢固非常的冰晶便噼啪噼啪的裂開,融化,再消散於空氣之中。
“起來吧。”姬輝白開口,聲音裡帶着淡淡的疲倦,“吩咐下去,讓王妃在德馨院裡頭好好養胎。至於其他……便莫讓她傷神了。”
略帶遲疑的,青一站起了身:“是。瑾王,那地牢中的那個人……”
“先關着。沒事的話,便下去吧。”姬輝白說。
沒有再出聲,青一利落的行完禮,便悄然離開。
少了一個人的書房越發冷清了。
緩緩曲起五指,姬輝白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似乎真的是累了,姬輝白閉目靠在椅背上。然而不過片刻,他卻又張開了眼。只是此時,那雙漂亮得宛若寶石的眼中,卻分明有着些茫然。
站起身,姬輝白推開了窗。窗外自是佈置得漂亮,假山流水,奇花異草,每一處都匠心獨具,精緻不失大氣,幽美不忘莊嚴。
從沒有哪一刻,姬輝白覺得面前看了近十年的景色是如此陌生。
亦從沒有哪一刻,姬輝白如此想見……想見,那一個人。
夜色溶溶,在遠離帝都的山崖邊,一棟孤零零的立着,一盞油燈孤零零的點着,以及一個人——一個人,孤零零的坐着。
坐在茅屋裡的人一襲白衫,容姿絕豔,是姬輝白。
這一刻,姬輝白其實能做很多事,亦有很多事必須做,然而,他卻拋下了所有事,孤身一人來到山上,守着一棟破敗的屋子,靜靜看着一盞缺了口的油燈,就如同那跳躍着的如豆火焰裡面有什麼無比吸引人的東西一般。
夜很靜,不時有風吹過竹林,簌簌的竹葉聲若有似無,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而其間,還夾雜着些——姬輝白突然擡頭,從敞開了的門看向外邊。
黑溶溶一片的外邊漸漸顯露出一個身影,身影着大紅的衣服,顏色豔麗,卻並不讓人覺得有半分輕佻……是姬容。
看見人的一剎那,姬輝白突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每次來的時候,都下意識的沒有關門。不過是因爲……
因爲,他從來都不是‘來’,而是等待。
等待,另一個人。
“皇兄……”姬輝白喃喃着開口,神色間有了一瞬的恍惚,但很快,他便收拾了一切,微笑着道,“皇兄怎麼來了?”
看了姬輝白一會,姬容坐到椅子上,緩緩道:“你府裡的人讓我過來。”
“我?……”先是訝然,姬輝白緊接着便想到了,“青一?”
姬容點點頭,淡淡道:“他一來府裡見了我就跪下,什麼都不說,就連問你去了哪裡,他也不知道——我還以爲你那裡出了什麼大事。”
姬輝白的脣邊有了些笑意:“這卻是臣弟的疏忽了……這裡,臣弟倒並未告訴旁人。”
姬容一時沒有言語,片刻,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青一什麼也沒說?”姬輝白問。
姬容皺眉,顯得有些頭疼:“依他那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我看就算把他架上刑架他也問不出半個字,卻偏偏又死活要我過來,我都讓人打發了,他也不肯走。”
話雖是如此說,但姬容身爲鳳王,若是不想來,卻又有誰能勉強?——更不用說是特地找來這裡了。
姬輝白脣邊的笑更柔和了些,他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臣弟能處理的。”
姬容沒有說話,他看了姬輝白好一會。
“皇兄?”姬輝白微微皺眉。
姬容突而嘆了一口氣,他低聲道:“皇弟打算如何處理東華?”
“皇兄……”姬輝白頓了一頓,似乎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東華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姬容緩緩問,他的眉間漸漸染了些凜冽冰冷。
姬輝白沉默。片刻,他問:“皇兄是如何知道的?”
“我本來只是疑心——在大殿上,東華說出孩子之後,你哪裡有半分歡喜?甚至還滿臉驚疑,足見根本沒有準備。再聯繫你平時處事的習慣和此次鎮遠侯的事情……我實在不相信你會在這個時候讓東華懷上孩子。但到底只是疑惑,我本來也不願多想,但今日你的屬下來……”姬容微微抿脣。
“……是麼。”這麼應了一聲,姬輝白也不再避諱,將所有的事告訴了姬容。
隨着姬輝白的敘述,姬容臉色漸漸變得鐵青,驀的,他低喝一聲:“好了!”
依言停止敘述,姬輝白的神色倒是平淡,似乎已經並不在意——事實上倒也確實如此。
反覆的握着拳,好一會,姬容才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怒火,問:“皇弟可有什麼打算?”
“那個孩子不可能成爲我的嫡長子。”姬輝白淡淡道。
姬容點了點頭。
“至於那個人和東華……”姬輝白稍頓一下。
“鎮遠侯出了這等事,卻生生的保下了一條命,我怕他無福消受……就讓東華在寺中爲他祈福吧。至於那個人——那個人卻是要死的。”姬容冷冷道,“光憑擅離職守這一罪名,便足以腰斬車裂了。”
羽國雖素來都有酷刑,但這一任的皇帝並不興酷刑,姬容亦是從不曾對酷刑有半分興趣,大多數時候只判了罪斬首了事,但此次卻提到了腰斬車裂……足見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惱怒了。
姬輝白卻搖了搖頭:“臣弟倒覺得,放他走也沒什麼。”
“皇弟的意思……”姬容皺眉。
“放他和東華,還有東華肚子裡的孩子一起走,也沒有什麼。”姬輝白道。
姬容一時沒有說話。
姬輝白繼續道:“那人的武功確實夠高,連瑾王府都來去自如……倒是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若是做成了,臣弟便改了東華的記憶,讓那個人帶她走。若是不成……那便按着皇兄的意思吧。”
“皇弟……”姬容開口,似乎有着低低的嘆息。
姬輝白卻是微笑,端的是漂亮——漂亮,而冰涼。
“臣弟之前既對東華從無憐惜之情,而今倒也不必多加傷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