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有人言,姬容深沉內斂,乃明君不二之選。
或有人言,姬輝白冷靜自持,乃能臣當世首推。
然,十四歲的他,矜驕自傲,不聞深沉。
十四歲的他,睚眥謹記,少見自持。
霧氣氤氳。
姬輝白走進堂皇寬敞的浴池內,不意外的看見了靜靜閉目靠在池壁之上的人。
走向對方,姬輝白輕聲道:“皇兄。”
靠着池壁休息的姬容面上似有些倦色,他微揚語調應了一聲,沒有睜開眼。
看着那在霧氣中模糊了些的容顏,姬輝白微笑一下,隨即伸手,拂去那粘於其上的一縷溼發。
姬容沒有動彈。
面上的笑意稍稍深了些,姬輝白並沒有收回手,反而在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輕輕描繪,帶着些曖昧。
姬容模糊的哼了一聲,稍微有慵懶的味道。
目光隨着動作在對方臉上逡巡,姬輝白的思緒卻逐漸遠飄,飄到最開始……
是在二十年前吧?
二十年前,御花園“二皇子,二皇子!您等等,今天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御花園——”
時已入冬,百花凋零,就是御花園左右也不過幾株梅花可看。但自小便被精心照顧的姬輝白卻早已養成了說一不二的個性,也不管身後的宮女,執拗的向着御花園跑去,再配上那一身因宮人害怕而仔細裹緊的衣物,遠遠看去,倒如同一顆雪球般慢慢滾動。
恰是這時,斜裡飛出一腳踢在他身上。
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姬輝白就順着力道滾入一旁還未結冰的池塘中。
而此時,那一腳的主人——一個穿着大紅夾襖的皇子則皺起眉:“剛纔那個——雪球?……是什麼?”
一直追着自個皇子的宮女嚇傻了,只懂喃喃了一句:“大皇子?……”
見問宮女問不出什麼,姬容撇撇嘴,漫不經心的準備離開,但就在此刻,另一個含怒的聲音自他背後響起:“是什麼?——那是你的弟弟!混蛋小子!”
猛的吃了一驚,姬容飛快的轉過身,只見帝后相攜而來。皇帝的面上含着微怒,而皇后——姬容掃了一眼,沒有在自己母后臉上發現憤怒的痕跡,當即鬆了一口氣,道:“皇弟?——穿成那雪球樣,誰看得出來啊?”
皇帝被噎得說出不話來。
皇后面上卻是似笑非笑。
而剛剛被侍衛救上來的姬輝白,則頓時決定恨上姬容了。
至於姬容,那個驕傲得像只小鳳凰的傢伙誰也沒在乎,就疑心不安自己母后的表情——不過很快,姬容就明白自己的母后在笑什麼了。
——在他被憤怒的皇帝抓去打板子跪祖宗之前,他的母后微笑着同他說了一句:“皇兒,你也不小了,該懂得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另外,看臉色不能只看一個人的。”
驕傲的小鳳凰在剎那間變成了霜打的茄子。無法同皇帝皇后找回場子的姬容只得在心中把姬輝白狠狠的給記上,然後不情不願的跟着侍衛領罰去。
這是最初的相見。但儘管這兩兄弟都決定記住對方,但接下來的再一次交集,還是在六年後——六年後的祭司院。
六年後,已經十歲的姬容和姬輝白顯然沒有了小時候那般玩鬧的好心情。此時,他們正呆在祭司院由羽國這一屆的大祭司判定自己有沒有受神眷顧——有沒有具備修習神力的潛質。
對於是否具有潛質,姬容倒並不在意——反正他更喜歡的是練功,並且已經修習內功有一段時日了。
而至於姬輝白……褪去小時候滾圓模樣、初具絕色之姿的姬輝白麪上已然時常帶笑,讓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在祭司殿中等了沒有多久,一個祭司就從裡頭走了出來:“大皇子、二皇子。大祭司說神的眷顧已經降臨在二皇子身上了。”
這麼說着,那祭司虔誠的朝着一旁的神像行了一禮。
這個結果不論對誰都算可以接受,姬輝白和姬容同時起身,就準備離去。
但那祭司還有話沒有說完:“兩位皇子,大祭司想請你們留在這裡用一下午飯,順便感謝神恩。”
已經被確定會進入祭司殿修行的姬輝白當然點頭。
而自覺沒有必要爲一點小事得罪大祭司的姬容也跟着坐下了。
又行了一禮,那祭司才退下準備姬容和姬輝白的午膳。
不多時,午膳便端上了桌。
給姬容準備的和平常宮裡的沒多大區別,分別是:點心兩樣、前菜兩樣、膳湯一種、主菜四品,一共九樣,半葷半素。
至於給姬輝白的卻有些不同了。雖照樣和姬容那麼多,但那九盤中卻沒有半點葷腥,而是清一色的素菜。
等菜上齊了,姬輝白不覺看了一眼姬容面前的菜。
而注意到這一點的姬容,則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六年前的事。
只見姬容一揚眉,用筷子敲了盤沿一聲——這當然是沒有規矩的舉動,但既然不在皇宮中,姬容也懶得戰戰兢兢恪守禮儀了——輕喝道:“這些都是什麼菜?素的這麼多,是打算喂貓去麼?!”
聽到這句話,坐在姬容對面的姬輝白眉稍一顫,卻什麼都沒說。
而被無辜牽扯的廚師自然也只好茫然的重弄了一份——重弄一份全是噴香葷菜的午膳。
皇族吃飯自然有一定的規矩。等真正動了筷,姬容和姬輝白便誰也沒有再開口說一個字。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姬容的錯覺,在整頓飯中,他只覺得對面的人不止一次看向自己——呃,自己面前的菜。
於是,本來吃肉吃得有些噁心的姬容也只好做出一番好胃口的模樣,一刻不停的吃着面前的菜。
最後,當姬容撐着肚子忍着噁心帶着侍衛回宮之時,姬輝白慢條斯理的吃完了最後一口清香的素菜,而後,他一瞥姬容面前還剩下的東西,眼角眉梢都帶上了些笑意。
再然後,便又是四年。
十四歲的少年最是跳脫不羈,這一次,兩兄弟倒是不謀而合的甩掉侍衛,自個跑去帝都外城玩。
而知曉了這麼個事的皇帝只揮揮手,示意侍衛繼續跟着,然後輕描淡寫的要他們不必跟得太近,給兩個皇子一點兒‘空間’以及‘經歷’!
侍衛應聲退下,邊暗中跟着皇子邊琢磨着皇帝方纔邪笑着說出的‘經歷’二字。而直至他看見自己保護的皇子在自己面前被應該是和自己同屬一個系統的侍衛掠走時,這個侍衛這才默然的反應過來。
敢情……那位陛下是做了這個打算?
帝都城外的山郊上,雙手被反綁在桌子腿上的姬容微微眯眼,心中除了惱怒之外還有着隱約的後悔,只是這些情緒很快便被對方隨之帶進來的人給衝散了。
“二……皇弟?”
被推搡着走進門的姬輝白看見姬容也是一怔。
嘴脣動了動,姬輝白還沒有開口,就見本來看守姬容的男子走上前,伸出手打算摸姬輝白的臉:“果然是天姿國……”
眼中掠過一絲怒意,姬輝白微微側頭,姬容卻已經冷笑:“果然是有臉沒有皮。”
聽見這句話,那人登時大怒,轉身一腳踢向姬容:“臭小子!”
姬容兀自冷笑,而帶着姬輝白進來的人卻是大皺其眉,一閃身攔住了對方,低喝道:“住手!”
不得不停下動作,那人悶哼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而帶着姬輝白進來的人則如法炮製的把姬輝白綁在了桌腿旁,只是不知是否是走神的關係,那人接連幾次都沒有綁好,最後更是失了力道,把姬輝白白皙的手腕勒出了一道拇指粗細的紅痕。
不過既然都綁完了人,那人也懶得多管其他,檢查了繩子沒有問題便匆匆離去。
一等人離開,姬容便迫不及待的雙手一錯。
只聽噹啷一聲,鐵鏈完好——對待姬輝白他們用的是繩子,但對待姬容,他們用的卻是小指頭粗的鐵鏈了氣得悶哼一聲,姬容微微眯眼,也不見他手什麼動作,一縷淡藍幽火便自他的掌心升起,燒灼鐵鏈。
只是很明顯,姬容控制得並不到位——那縷幽火燒灼的並不只鐵鏈,還有他的掌心和手腕。
額上漸冒出了些汗珠,姬容咬着牙,也不吭聲,只等心中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才散去火焰,然後雙腕用力一掙!
“喀嚓”一聲,鐵鏈斷成兩截,但此時,姬容的掌心手腕卻也已經是焦黑一片了。
沒來得及看手上的傷口,也沒有多話,姬容利落的解開了姬輝白手腕上的繩子,探頭往外一看,便一聲不出的扛起人,向外跑去。邊跑邊說:“我本來以爲這次是父皇惱怒我們不聽話而刻意指示宮中侍衛來的——我們就算甩得掉明處的護衛,暗處也應該跟着幾個人!況且他們衣袖內測有宮廷侍衛標記……不過如果真的是的侍衛,他們是斷不敢對你我如此——這中間定然有什麼不對。”
嘴上說着自己的判斷,姬容腳下卻半分不慢,快速的在山嶺間穿越着。
姬輝白也沒有說話,只靜靜聽着——這種時候,他當然明白如何做最好。
但不管如何,兩人畢竟都是養在深宮被人着重保護的少年,很快,喝罵聲就遠遠的傳了過來。
緊接着,幾道破空聲響起。
咬着牙,姬容甚至不敢花費時間回頭看,只全心全意的扛着人往前跑。
而被姬容扛在身上的姬輝白卻看見了——看見那幾把空破而來的兵器——其中還有一把是正對着他的。
稍一猶豫,姬輝白也沒有出聲,只稍稍調整了姿勢儘量保護自己。
只是他這一動必然影響到姬容。
只見姬容身子微微一晃,隨即微怒的轉頭道:“別動,你——”
你什麼,姬容還沒有說出來,便見一道銀光直直的襲了過來。
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姬容下意識晃了手臂,把扛在肩上的人護在了懷中,而後——“嗤!”輕輕的一聲,是刀刃切入肉體的聲音。
痛得悶哼了一聲,姬容身子不由微微一晃。而此時,遠處的人卻終究沒有追上來,而是一片的喊殺聲——負責保護兩個皇子的侍衛終於趕了上來。
接下去當然沒有姬輝白和姬容的事了。
他們只坐在原地等着侍衛找上來——自然,姬輝白還幫姬容胡亂的抽了刀包紮傷口。
很快,宮中的侍衛就找了上來,並且千小心萬小心的把姬容和姬輝白護送回了皇宮。
回到皇宮中,姬輝白回想那一夜,倒並沒有太多害怕的感覺,只是不知怎麼的,卻始終記得那溫熱液體流到掌心內的*感覺,直至再次見到姬容。
再次見到姬容是在十天後的御花園中。在場的人除了姬容和他之外,還有帝后以及他的母妃——是一次小小的宴會。
宴會進行到一半,不知是說起了什麼,皇帝突然開口:“皇兒的肩膀還痛?”
“回父皇,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姬容回道。
皇帝面上微有了些笑意:“當初皇兒爲什麼會替輝白擋上那一刀?”
忽然聽見這個問題,姬容一怔,但也知道怎麼回答能討自己父皇的歡心。
只是……姬容看了姬輝白一眼,不由笑道:“皇弟美姿容,好丰儀,絕色天成,世所罕見——若是傷了,豈非不美?”
聽到姬容這麼說,坐在姬輝白旁邊的德妃氣得臉都青了。
而姬輝白在短暫的驚訝過後,不知怎麼的,竟有些想笑。
現在想來……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吧?從浴池走出來的姬輝白細細淨了臉,不覺有些恍惚。
從那時候……
嘩啦的水聲自裡邊響起,不多時,一個帶着水汽的溫熱身子貼近姬輝白,拿過了他手中的布巾:“這麼晚了,皇弟不先休息?”
微笑着從姬容手中拿回布巾,姬輝白道:“臣弟先打理一下。”
姬容微微搖頭,索性坐在了姬輝白旁邊看他清理自己。
姬容和姬輝白在一起已經不短了。平日裡,姬容對自己這個知情識趣還心心念念只想着自己的皇弟當然沒有不滿,只除了些微的疑惑——疑惑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多累,姬輝白都會先仔細的清理自己然後再上牀,便是情事之後亦如此。
而……
視線稍微在對方几乎看不見絨毛的臉上掃過,姬容搖搖頭,道:“皇弟已是人間難得之色,倒不必日日如此費事。”
姬輝白稍微沉默,隨即道:“臣弟攬鏡自照,卻只當心是不是烏髮變白,容色已衰。”
姬容啞然。片刻,他站起身,撫上了姬輝白的臉頰,道:“雖說當時年少輕狂……可不知皇弟還記不記得一句話?”
姬輝白微微擡頭。
姬容的手順着姬輝白的臉頰滑下,而後執起一縷黑髮:“皇弟美姿容,好丰儀,絕色天成……”
將黑髮放於脣邊烙上一記輕吻,姬容微笑:“——世所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