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芝華長居姑蘇,一口純正的吳儂軟語被江南的湖光山色染就多時,聽在夏鈺之耳中,似空谷黃鸝一般,格外動人心絃。
夏鈺之低低咬住了嘴脣,想起他們初遇那一日的情形。
縱然瞧不見坐在馬車裡頭的陳芝華,他的眼神一樣溫煦迷人:“說好了是秘密,自然不能與她們分享。”
馬車裡又是輕柔的笑意,如最動聽的琴音,緩緩撥動夏鈺之的心絃。他真想挑起車簾,好生瞧一瞧裡頭那張皎潔清韻的素顏。
生怕唐突了佳人,夏鈺之卻只能按捺了心情,遞上一隻精巧的攢盒:“天色漸晚,先吃些點心墊墊。空腹吃酒不好,今日的家宴大約也會飲上幾杯吧?”
“母親自釀的果酒,大約會飲個三兩杯”,便是不飲酒,陳芝華已添了醉意,一泒嬌顏酡粉的樣子,整個人如在雲端輕柔地飛起,略略有些眩暈。
夏鈺之緩緩提着馬繮,唯願桑榆衚衕這短短的路程永遠不到,好叫兩人地老天荒,一直這般默契地走下去。
與夏鈺之的想法一樣,陳芝華也暗暗遺憾兩座府邸的距離委實太近,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偏是無從開口,桑榆衚衕偏偏已然在望。
車簾微微一動,一隻纖瘦素淨的皓腕由裡頭伸出,手上託着一隻繡有蒼松翠竹的荷包:“從前答應了你,一直拖到如今,莫嫌粗鄙。”
簾內淺淡如泓的眼波一閃,車簾又飛快放了下去。夏鈺之握着手中的荷包,一股暖流由心間升起,似是置身炙熱的沙漠,有清溪緩緩流過曾經乾涸的心田。
又宛如一個人行走在孤寂又無邊的驛路,已然歸心似箭。猛擡頭時,瞧見家裡頭昏黃的燈火遙遙閃亮,有人倚門盼歸滿目眺望。
直待陳芝華的馬車進了陳府,夏鈺之依舊挽着馬繮佇立在桑榆衚衕口,久久不願離去。
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當年太湖之上橫舟吹笛的時候,以爲慕容薇是自己心裡皎皎的那輪明月,求之不得,那種孤獨與無助的感情曾向潮汐此起彼伏。
卻原來,只有在對的時間裡遇到了那個對的人,兩情相悅的感覺如此繾綣。
歸程依然是那幾條街道,夏鈺之卻覺得路途漫漫,身邊空落落的難受。一行走,一行憶起了他與陳芝華的初識。
方纔祖母房中,陳芝華一泒端淑知禮的大家閨透模樣,哄得祖母開心。唯有自己才曉得那並不是她的真實性情。
真實的陳芝華,是那樣快意而灑脫,還有略略的不拘小節。想起她青衣翩然的男兒裝扮,馬背上的夏鈺之緊抿着嘴脣,露出無聲的笑意。
美人如玉劍如虹,若與她攜手,仗劍走遍天涯,又是一種多麼逍遙的方式。
當日與顧晨簫結盟,青蓮臺送別的那一夜,夏鈺之依稀瞧着顧晨簫與慕容薇的光景,便已然決定暗暗斬斷情絲。
本是光明磊落之人,既然不能與慕容薇攜手,便不能死纏爛打,成爲她的羈絆,這是夏鈺之最後的驕傲。
夏鈺之甚至想到,若慕容薇日後真要遠嫁康南,憑着這些年的友情,憑她一直真心實意地喚夏三哥,他甚至願意做爲孃家人替她送嫁。
皆大歡喜,各人走各人的路,而不是叫慕容薇知曉自己埋在最深處的心意,懷着一輩子無法釋然的歉疚。
那時他自己安慰自己,大丈夫當先立業後成家,所謂的兒女情長,不過隨緣隨意。
回京之後,夏鈺之忙得腳不點地。潛龍衛的成立花費了大量心力,到果真將對慕容薇的一腔癡情盡數拋開。
此後,引溫婉與藏匿在青陽樓附近的周老爺子會了面,自己與周長爺子做了番長談。然後便是促成羅家兄妹團聚,又安置阮夫人的家小在皇城定居。
那段時間,正值蘇光復領着蘇暮寒頻頻約見千禧教衆人,與羅氏藥鋪相對的一味涼自然是夏鈺之落腳最多的地方。
六月間的一天,夏鈺之接到下屬來報,那劉本又出入一味涼茶社。這是進了六月以來,劉本第三次在這裡光顧。
自打替羅蒹葭重新辦理了戶籍,夏鈺之曉得這茶樓主人梅氏的身份多半是僞造,早吩咐人重新排查她的真實身份,也對一味涼加強了監視。
一味涼茶樓附近方圓幾裡地,連着幾個店鋪被悄悄異手,轉到潛龍衛的名下。
當日慕容薇曾提醒夏鈺之,出岫的大本營不應只拘泥於青陽樓那一處飯莊,夏鈺之深以爲然。
藉着此次潛龍衛擴充地盤,夏鈺之又悄悄買下幾處勾欄、教坊,還有私塾與店鋪,三教九流、高層雅士,出岫的勢力更上一層樓,與潛龍衛遙相呼應。
整個朱雀大街從裡到外都佈滿了潛龍衛的暗探與殺手,牢牢盯住了一味涼,將那裡頭常來常往的人記了個清清楚楚。
功夫不負有心人,潛龍衛終於查出那梅氏的戶籍果真是後來補辦,再往深裡探究,潛龍衛掘地三尺,竟查到都察院御史劉本的手筆。
劉本與那梅氏看來早就相識,如今頻頻出入一味涼,又不知所爲何事,夏鈺之不免多走了羅氏藥鋪幾趟,藉着暗衛裝在拐角處的鏡子,仔細探查一味涼茶樓是否還有別的動靜。
走出藥鋪,夏鈺之堪堪遇到正從一味涼茶社出來的陳芝華。女子做了男兒裝束,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住火眼金睛的夏鈺之。
在淮州時,陳芝華不滿足於族中女子學堂的課業教授,常常女扮男裝,去族裡辦的歷山書院讀書,聽那些鴻儒大家們授業解惑,也曾做男裝打扮,隨着兄長們在附近遊歷,增長見識。
陳家開通,並不覺得女兒如此行事有不妥之處。
相反,陳如峻贊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對於女兒着男裝隨兒子游歷的行爲,他睜之眼閉之眼,選擇了成全。
入了京城,成了閣老府的千金、崇明帝家裡的皇親。出門動輒丫頭婆子相隨,與那些世家小姐們飲酒撫琴,陳芝華遠不如在淮州時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