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明媚春光自雕着折枝梅花的花梨木窗牘斜斜篩落,雲揚任由那淺淺的光暈染出一身淡然的氣息,到似是一幅恰到好處的潑墨山水,溫醇而又凝厚。
若不是把握極大,雲揚這樣的人斷然不會輕易開口。
與這位未來妹婿見面雖然不多,夏鈺之卻對他恍若嫡仙般的性子極爲欣賞,深知他不是多事之人。
瞧着夏鈺之目含探究,雲揚澹然一笑,依舊不疾不徐說道:“有些事情本想等到蘭馨過了門再說,如今大舅兄既有此一問,雲揚豈敢再隱瞞身份。”
雲揚娓娓而談,揭開了百年姑蘇雲家的身世。他們並不是真正的華夏子民,溯本正源,祖上本是高麗皇族,因躲避國中內亂,一路隱姓埋名避到了姑蘇。
瞧中了江南魚米之鄉的富庶,尤以姑蘇盛景煙柳繁華,雲家祖先便在拈花灣置下了產業。他們只做學問,不論政事,爲了安身立命卻也不昔結交朝中權貴,漸漸躋身於四大耕讀世家之首。
新任的高麗王李承浩算起來是雲揚的表兄,前次高麗國老王病危,明知回天乏術,只因國不可一日無後,李承浩這才向雲家求懇,趕在老王駕崩之前與雲持結親,如此便不必守那三年的孝期。
雲揚與族中多位親眷同時送雲持出嫁,多留的那段時日,便是在高麗幫着他們夫婦處理先皇歸天的大事,讓李承浩多了層來自雲持母族的依仗。
等到雲持正式入主後宮,李承浩理順了政事,雲揚與族中人這纔打道回府。
雲揚溫柔地望着夏蘭馨,歉然道:“對不住,一直未同你說,子持的夫婿便是如今的高麗王。正是他即位之後,高麗纔開始與西霞重新交好,父親大人也曉得從前太過偏激,允了雲家子弟可以參與科考,可以入仕爲官。”
沒有什麼比這個消息更爲震撼,以爲超然物外的雲家,平時行事宛如閒雲野鶴,雲揚、雲持與妹妹年華又都是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誰能想到他們身上竟流着高麗皇室的血脈。
夏蘭馨思及在拈花灣瞧到的那些房屋建築,還有李氏嫂嫂的穿着打扮,心上已經豁然開朗。
她目光爍爍地望着雲揚問道:“你當日提及李氏嫂嫂亦是遠嫁,未曾學會姑蘇方言,曾要我憐惜於她,難不成她是…她也是…”
幾乎可以斷定,李氏夫人與雲夫人當日所說的根本不是什麼方言,而是一口流利的高麗官話,夏蘭馨才句句聽不懂。
大約正是怕被旁人聽出不對,李氏夫人才極少開口。
“你猜對了,嫂嫂是現任高麗王的堂姐,亦是出身高麗皇族”,雲揚坦然承認,“我們這一支雖然避居拈花灣,卻不想與先祖血脈斷了聯繫,因此幾輩人一直都是這麼聯姻,彼此鞏固雙方的勢力。”
姑蘇雲家身爲四大世家之首,在西霞影響力自然不小,那高麗王李承浩有這樣一支在西霞舉重若輕的清貴外戚相助,大約在高麗國中也是底氣十足。
至此,夏家兄妹二人到深爲雲家人的高瞻遠矚歎服。李承浩與西霞交好,雲先生允許族人入仕,都是爲了彼此多添一重保障。
不過是一重身份的問題,雲揚所說的話沒有令夏鈺之過多驚異,反而深深慶幸自己府裡無意間又結下一隊同盟。
他戒備的眼神已然收斂,只是深邃地望着雲揚,似是要考證他的話中有多少真實成份,其實心裡已然飛逝如電,在思考着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憑着雲持與夏蘭馨、與慕容薇等人的友情,只要說服她,事情便成功了一半。而這次有云揚同行,夏鈺之已然篤定,他必會完成崇明帝的重託,說不定還會在兩國之間開創新的局面。
夏鈺之在這裡浮想聯翩,一時心情激盪,而夏蘭馨心中卻早已亂做一團。
她雖然一直曉得雲家有些秘密,卻不料這秘密一旦揭開,竟是這樣驚天動地。
不知爲何,夏蘭馨的思緒又回到去歲慕容薇生辰之時的璨薇宮內。
那一夜,她與雲持同宿璨薇宮,在碧綠色的百鳥朝鳳紗帳內,兩人坐在琉璃盞的蓮紋宮燈下促膝談心。
是在那時,雲持告訴她雲揚爲了她不惜忤逆祖父,鼓勵她一定要抓住屬於自己的幸福。亦曾坦然承認,自己早便有了心上人。
夏蘭馨依然記得雲持那一雙本該淨瓷冰肌一般的素手,上頭卻佈滿了深深淺淺的傷口,全是她平日燒製紫砂與素陶留下的痕跡。
因爲雲持曾深情地說起,這兩樣都是她的心上人將她教會。在那些漫長的日子裡,雲持整日拿燒製紫砂與素陶、還有養植那麼多的花花草草寄託對他的思念。
夏蘭馨一雙美目恍若積水空明,緩緩說道:“是了,子持曾說,她的心上人一直不在她身邊,那一夜她如此傷心,原是爲了日後的久別難逢。怪道子持臨嫁時,一定要問我們每人求一幅自己的畫像,她是在睹物思人。”
說到此處,夏蘭馨眸中泛起晶瑩的淚滴,喃喃說道:“果真造化弄人,我們四人那樣要好,如今我依然會留在西霞,婉姐姐卻已嫁去建安,阿薇即將踏入康南做她的寧王妃,本以爲子持會離我近一些,不料想她卻成了高麗的王后。”
夏鈺之瞧着妹妹傷心,忙不迭地掏出自己的帕子,想要替她拭淚。夏蘭馨脖子一擰,將他的手推開,悶悶說道:“少來煩我。”
雲揚微微含笑,將自己的帕子遞到夏蘭馨手上,輕輕一握她的柔荑。
他依然淡如遠山,對夏蘭馨認真說道:“你當日曾說,你喜歡的是我這個人,不管我是白丁,亦或什麼身份。那麼我出身在高麗皇族與出身在耕讀世家,又有什麼關係,我依然還是我這個人。”
夏蘭馨悶聲不語,只將身子一扭,把帕子覆在自己臉上,良久之後才恨恨一丟。她撿起方纔未曾吃完的風味骨節,狠狠咬了一大口,嘟囔道:“你們去吧,可惜我此時不能隨着你們一同去尋子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