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到了六月。高陽城一連下了數日的雨,直到今日方纔雨霽。
初曉,天還是灰濛濛的。
韓元帶着弟弟一行人,乘馬車離開郡城,向嘉縣方向駛去。
過了縣城,進入大良鎮,韓元零零星星地看到了百十戶人家。看來高陽各地的民生恢復,依然任重道遠。
出了鎮子,一行人漸漸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爛桃村。
爛桃村早已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曾經有人在這裡住過。衆人目光所及,唯有大片大片高過腰身的野草。
“小鹹,我們回…回家。”
站在村口怔了片刻,韓元忽然語氣低沉地向弟弟道。
韓鹹點了點頭。
韓元現在身份高貴,出入都有數十名親衛跟隨。他的話說完,親衛們立刻抽出長刀,到前面砍草開路。
韓家還在,只是看起來十分破敗。門前的兩棵棗樹似乎長粗了許多。
推開滿是煙塵的房門,衆人隨韓元走了進去。
望着院中長滿了藤蔓和青苔的大瓦房,韓元有種恍如隔世、泫然欲泣的感覺。他匆匆地看了幾眼便看不下去了,他怕自己真的會掉淚。
現在的他,絕不在外人面前掉淚。
“爵爺,午時將至,要不大家先到敝縣用膳?”嘉縣縣令張鴻恭敬道。
江風出任郡守後,嘉縣縣令的位置空了出來,韓元便讓陵縣的張鴻接替江風,而陵縣縣令則讓張鴻的弟弟張鵠擔任。
能陪韓元到爛桃村來的,大多是高陽郡有頭有臉的人物。張鴻請衆人吃飯,也是想趁機和大家交好。
“張老兄,你我關係匪淺,不必客套。以前你怎麼叫我,現在還怎麼叫。”韓元聽張鴻叫自己爵爺,總覺得有些不順耳。
“爵爺說笑了,以前是下官不懂事。”張鴻連稱不敢。
笑話,他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敢管天子賜名、還有爵位在身的韓元叫老弟?
韓元不禁有些感慨,除了弟弟,現在他身邊連幾個知心人都沒有了。不但張鴻、江風管他叫爵爺,大虎二虎兩兄弟也這麼叫他,甚至連二毛都這麼叫。
別人叫他爵爺他也受了,只有二毛叫他爵爺他堅決不允。說起來,若不是那日二毛神乎其技的一箭,他可能已經成了孫富刀下之鬼了,哪會有現在的地位。
“好吧,我看大家都餓了。那便讓張老兄做東,大家到嘉縣飽餐一頓。”韓元不想辜負張鴻的一番心意。
“爵爺,標下不餓,想到馬莊走一趟,看看老家。請爵爺恕罪。”
說話的是馬二憨,衆人已經很久沒聽到他說話了。
王氏父子死後,大家都覺得馬二憨的靠山倒了,平日裡漸漸和他疏遠起來,他也漸漸變得木木樗樗,沉默寡言。
大虎二虎兩兄弟倒是臉皮不薄,有事沒事便到韓元跟前套近乎。雖然王秉耘活着的時候,他倆對韓元有些冷淡,但不管怎麼說,兩人始終是爛桃村出來的、從小和韓元一起玩到大的夥伴,韓元不會一點舊情都不念。
韓元看了看馬二憨,他低着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好。你去吧,我叫張縣令給你留下酒菜。”韓元沒有拒絕他。
在韓元的看來,馬二憨這人不但有本事,也重情義,從他拼死將中箭的王大榮救出亂軍就可見一斑。這樣的人如果爲己所用,將來對自己必有助益。
“多謝!”
馬二憨說完,轉身便走。
“呵,那小子還對王家父子念念不忘呢。”胡二虎怪聲怪氣道。
胡大虎也趁機奚落道:“真是不識擡舉,也不看看高陽現在誰當家。”
韓元擺擺手,示意兩人勿言。
一行人離了爛桃村,向嘉縣城駛去。
“兄長,你打算怎麼安排馬二憨?”馬車上,韓鹹問道。
兄弟倆雖然話不多,但說得上心意相通。
“你看得出來。”
“兄長想倚重此人?”
韓元點頭道:“以前我可能會看走眼,現在不會。這個馬二憨,覺得自己受了王秉耘大恩,忠臣不事二主,又因爲以前和我不對付,所以才故作冷淡。哈哈,他這麼做,其實反而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那兄長善待王家的遺人,是不是也有安慰馬二憨的意思?”
韓元奇怪道:“小鹹,難道你覺得我做什麼事都是出於利益麼?”
韓鹹搖了搖頭,道:“弟只是覺得,兄長是要做大事的人。”
韓元不語。
做大事的人,難道就必須一切都從利益出發?韓元覺得,至少在善待王秉耘族人這件事上,自己是懷有感恩之心的。
進了縣城,到了張鴻府邸,酒菜居然已經準備好了。看來張鴻昨日便有此打算。
“爵爺,大虎敬你一杯,祝爵爺順風順水,官運亨通!”
甫一入座,胡家兄弟便頻頻朝韓元敬酒。
“爵爺,二虎也敬你一杯,祝你和江家千金生個兒子!”
韓元雖說對兩人的心肝脾肺看得一清二楚,此時卻也故作親密地舉杯回敬。身居高位,必須學會逢場作戲。
“對了爵爺,不知道你與江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何時?下官好提前準備賀禮。”張鴻問道。
韓元笑道:“現下高陽一片狼藉,我原打算等來年再說。可我那老岳丈非得讓我入秋就娶他女兒,我推辭不過,只好答應。在座諸位都是韓元的朋友,到時候來捧個場我就感激不盡了。賀禮什麼的,情義到了便是。”
衆人心中都記下了日子,盤算着該準備什麼樣的賀禮。韓元口頭上雖說不在意,大家卻也不敢把禮物送輕了。
衆人搛菜吃酒,談天說地,不覺到了午後。
韓元借酒困午睡之由,離開了宴席。張鴻不敢怠慢,連忙吩咐下人替他安排一間上房歇息。
“你告訴張縣令,馬二憨要是回來了,讓人給他單獨做一桌好酒好菜,別讓人家餓着。吃飽了讓他在門外等我,我酒醒後有話要和他說。”韓元對送他進房的下人囑咐道。
下人領命退去。
韓元掀開牀被,脫了鞋襪,倒頭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