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杆頭,整片天空都是甜膩的。
夢裡面,她還坐在那裡甜甜地笑着,素白的衣袖,明媚的笑容;
夢裡面,她還站在那裡俏然的看着,粉色的衣衫,爬上雙頰的醉意;
夢裡面,她還蹲在那裡溫馨的呆着,翠綠的菜苗,雙手輕撫過額角垂下的髮絲;
可是,一切都只是在夢裡面而已。爲什麼,爲什麼,我還活着。
昏暗的屋子照不進一絲一毫的光線,彷彿整個世界都墜入了黑暗之中,只剩下武啓一個人孤寂的瑟縮在黑暗中發抖,看不見任何的光明。曾經以爲的種種,在力量壓迫的死亡之下,全部碎裂。
就這麼在黑暗中恍惚了不知多久,一道從門縫中射進來的光線灼傷了武啓那對無神的雙眼,他本能的微微移動,躲進了陰暗中。
“醒了。”葉文看着好似一個死人一般的武啓,嘴張了張,最後吐出兩個字,兩個肯定的字。時間距離那夜的大火,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葉文也在這扇門前徘徊了許久,他本以爲早就將那些羞愧的情感拋棄,但還是心中感覺難以言狀。
武啓的最稍微咧開,從喉嚨裡含糊出幾個不清不楚的字眼,雙眼總算從黑暗茫然的屋頂看向了葉文,已經葉文背後那昏暗的月光。
啊,夜晚了啊。這讓武啓略微有些舒服。
“死完了。”武啓淡漠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就好似在佛前唸了一輩子經文一般,顯得那樣的枯燥無味,空洞的語調令人恐懼。
“嗯,死完了。”葉文的聲音同樣沒有起伏,卻多了一點點波動。兩個人短短的交談中,就好似兩具屍體,又好似兩塊木頭,沒有了生命。
“強者生存,弱者滅亡。即便抱着再大的希望,即使用盡了力氣去反抗,該死的,總是逃不了啊。”武啓突然詭異的說上這麼一句話,顯得很是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葉文一定能聽得懂。
“啊,多麼真實而又扭曲的因果啊。”果然,葉文嘴角露出一抹慘然的笑容說道。整個屋子因爲他這個笑容變得更加陰森。
“所以,你的計劃呢?你的計劃中我接下來又是怎樣的歸宿?從你的臉上,我看到了計劃實現的很完美。從真假皇子,到宮廷密文,再到桃園大火。”
葉文的呼吸停滯了一下,因爲武啓沒有任何情感波動的說出桃源村大火的事情,好似那場大火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一般。他現在沒有任何牽掛,也沒有任何羈絆。
“看你自己的選擇。”屋子裡寂靜的讓人心跳加速,連呼吸都彷彿失去了意義。葉文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武啓的面前。選擇,這次,他給了武啓選擇的權利,而沒有按照計劃中那樣。
“選擇?走投無路的唯一選擇也算是選擇?還是說到了這個地步,你都還要給我這個絕望之人一絲希望的光芒,然後在絕望中看着這一抹可笑的光芒沉溺致死。”現在的武啓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謙和有禮,或者說,武啓早已經死在了那場桃園大火中,和那塊素白眼罩一起。
武啓譏笑着伸手抓起那樣東西,嘴中的尖酸刻薄不減,“青鬼面具嗎?看來你手上還有你兄弟的血啊。嘖嘖,真是冷血啊,就像是一個死人,一個還活着的死人!”
葉文從懷裡拿出來的真是葉武的那塊青鬼面具。葉武死後,死訊沒有透露出去分毫,而現在葉文將面具交給武啓,便是“武啓”死絕,“葉武”重生。
一個身懷武朝皇族血脈的葉武帶領着叛軍,和有着血脈關係的父親血脈相殘,覆滅武朝綿延千年的國祚。
這就是葉文和徐半匣的計劃,讓成化帝的骨肉至親摧毀掉你所珍重的一切。
戴上面具的武啓彷彿真的變成了對葉文仇視的葉武似得,那對可怖的青鬼面具散發着森森的殺意,無言的驅趕着葉文。乖戾的面具下彷彿有一張冷冷笑着又怪異笑着的一張臉,那對詭異的雙眸看着葉文,就那麼靜靜地看着…
葉文和上門,退出了房間,門外還有另一個人,和武啓不同姓不同命卻相同結局的親兄弟,血脈親兄弟。無七,或者說小七。
“你怎麼來了?”葉文沒有任何疑問表情的問道,或者說能夠引起他面部表情改變的東西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結束了,又或者在那很遙遠遙遠的地方。
也許,也結束了。葉文輕輕地靠在門柱上,合上眼皮,雙耳畔全是嗡嗡的轟鳴。
“難道,你以爲那些復興社的人能夠一隻跟上我?”無七面無表情的冷笑着,情緒彷彿失去了控制,臉上還殘留着點點猙獰的樣子,可憐而又可怖。
“看來我高估了。”葉文眼睛睜開,輕輕嘆了一口氣,似是而非的說上這麼一句話,手指在太陽穴細細的碾動着,事情看來朝着另一種預料的方向發展而去了,玉石俱焚這一招已經用不上了。
“高估?是高估了我內心對於親情的渴望還是低估了我血液中冷漠的程度。所以我沒能夠帶着我那個親生父親過來解救我的親生弟弟,讓你順便親手報仇雪恨或者說玉石俱焚?還是說高估了我們兩個親生也是唯二的子嗣對於他,對於武朝皇族的重要性,或者是高估了身爲王者,所能存在對於親情的依賴!”無七脫口而出的憤怒,絕望。
既然身處暗衣衛,無七那麼總有那麼些門道知道龍都平民百姓所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說皇帝口述,宋知命書寫的對於復興社所有人的追殺令,而且是格殺勿論。在知道自己親生兒子被假狸貓陷害之後,依舊不留情。
無七雖然不知道成化帝的動機,十幾年前的狸貓換太子如此,現如今任由假皇子武明亂來也是如此。但他從成化帝這一紙詔令便已經知道,或許對於成化帝來說,那根屬於親情的羈絆早已經斷了,所以,他失控了。
葉文從無七失控的情緒中也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發展,或者說他早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料,所以事情發招到這一地步的下一個對策,就在他背後的房子裡,武啓,或者說是新的葉武。
“多麼扭曲的因果,多麼讓人憎惡的悲慘人間啊,真讓人噁心。”葉文背後的房門適時的打開,武啓從裡面走了出來,開口便是這麼一句,臉上的青鬼面具被他拿在手上,嘴角掛着的是和麪具上一模一樣似嘲笑似諷刺的笑容。
武啓的出現對於無七來說沒有任何意外,或者說本身他之前的那些話就是要對武啓說的,亦是對無七自己所說。而這一切,都在葉文的計劃之中。
從在徐王王府的相遇,到一路上對於武啓理想的踐踏是一個開始,到盤龍城,武帝城兩次親手血祭是一次血祭,至於拓跋鋒則是一次陰差陽錯的合乎計劃的發招。然後到龍都,武啓被曾經以爲的兄弟親情所背叛,再到被那些自己所拯救的人所謀殺,然後心中寄託死在自己不遠處,父子親情被漠視。這樣,這樣的一個武啓,將會是一個葉文預想中的結果,因爲心中對於報仇的渴望,接受復興社的力量,推翻武朝的千年國祚。血脈相殘父子兵接,這就是葉文另一個計劃的開端和結束。
“做好了選擇?”葉文擡起眼瞼,轉過身來看着武啓說道,看着武啓手中被摘下來的面具,心中有些失望,但令他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有些微妙的慶幸,在慶幸些什麼,葉文不知道。
“選擇?沒有任何餘地的選擇,也能叫選擇。哈哈,哈哈哈,讓我在絕望中沉淪、永生,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乖戾的笑容讓武啓的消失都有些那麼刺耳。
“至於這個?”武啓說着,拿起手中的面具帶上、摘掉,帶上、摘掉,玩的不亦樂乎,嘴角的弧度也越來越大。
“雖然沒有選擇的餘地,但至少我可以有決定選擇的時間,不是嗎?而那個時間就是,走出這座腐爛城市的那一刻,加油啊,我的好朋友。”
武啓說完這句話,分外有禮儀的退回房間內,一板一眼,風度翩翩,好似以前那個武啓又活了過來似得。
武啓的一番話讓葉文的眉頭皺了起來,雖然武啓沒有明說,但葉文和無七心中都已經明白,武啓的意思是在離開龍都之前,他不迴帶上青鬼面具,所以在出城的事情上,他不會出手。而想在武朝經營千年的帝都動手腳,還是在各個護城軍隊,內衛全部動作起來的時候,將一個不配合的武啓運送出龍都,這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武啓還是做了另一個選擇,而那一個選擇就是死。只不過他選擇似得更明白更徹底,他選擇死在武朝手中,選擇死在自己父親手上。
“再見!”無七淡淡的說道,然後離開,這之後,他沒有任何寄託,生存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也不會幫助葉文舉旗。
葉文不知道這是那個小七說的,還是無七說的,但他沒有時間去想,因爲將武啓運送出城的方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