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王府內,楚梟書房,此時距離校場演武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白素心也來把楚文生體內的劍氣平復下去了。楚梟書房平時人跡罕至,楚文豹的母親,王妃去世後,就只有楚梟經常一個人在這裡發呆,議事也不在這裡了。書房內很簡樸,僅僅只有兩三卷兵書,這間屋子能稱之爲書房,恐怕是因爲屋內堆積如山的那些臨摹的字帖了,這些都是王妃生前的字帖,楚梟在王妃身前很少看這些,但在王妃去世之後,就把全部王妃的筆跡抱到了書房。書桌上唯一比較引人注意的就是一杆毛筆。筆身稍微彎曲,長八寸左右,似乎以冰雪凝就,金色鳳凰棲息在筆管上部,隱隱約約藏在潤玉雕琢成的白雲間;頂部鑲刻一枚大小恰好的明珠,手握處點綴着七顆紅豆大小的紅藍寶石,筆頭是青翠的絲毛,看似輕柔,風吹過,鳳翅搖曳,青翠絲毛紋絲不動。
這是王妃最喜歡的東西,也是楚梟當初帶過去的唯一一件不是金銀武器的聘禮,王妃用了半輩子,楚梟準備拿着用後半輩子。奇怪的是金鳳青羽毛筆旁放着的不是毛筆,而是一枚樸素到極致的髮簪,竹木做成,沒有一絲一毫的金玉鑲嵌。就這麼靜靜的擺在筆架上,一支筆一枚簪,極爲不相稱卻又莫名的和諧。楚梟知道這枚髮簪的珍貴,因爲一個女人帶着它等了自己十年,到死也埋葬在江邊的蘆葦蕩中等着他;楚文生也知道髮簪的珍貴,因爲這是他母親唯一的一件首飾,帶了十年不曾丟棄,直到去世之前才交給自己。
書房內縈繞着嫋嫋的檀香,居中靠牆的位置放着一個精緻的小香爐,象牙鑄就,放着點點薰香,不膩不媒。再往旁邊就是原本放着一個躺椅,供楚梟平時休息的位置。此刻卻多搬來一副紫藤木躺椅,兩架躺椅上分別躺着楚梟的兩個兒子,重傷的楚文生和楚文豹。
楚梟如平時一般翻閱着王妃留下來的字帖,字跡娟秀纖細,就如那個如水的女人一般。楚梟一字一句得細細的研磨着,慢慢的讀着,待讀到,“少年不羈別離枝一生愧對幽谷藍。”時,停頓一下,擡起頭懷念一番又低下頭繼續翻閱着,待到翻閱完一卷,把手上的字帖放在一邊開口道:
“你有多久沒去給你娘掃墓上香了?文豹。”原來是楚文豹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睜開了雙眼。被楚梟察覺到卻依舊自顧自的看完一卷字帖纔開口說話,話一開口,卻使得滿肚子怨氣的楚文豹張不開嘴。楚梟見楚文豹不說話,繼續說道,
“字要一筆一筆的寫。”話說半句,楚梟停了下來。
“人要一步一步的走。”楚文豹接上後面這句話,若是有其他人在這裡,會很驚異早在幾年前傳聞就被楚梟一柺棍搗碎舌頭的楚文豹居然不但能說話而且字正腔圓,毫無窒礙。
“你不覺得你需要給我一個解釋嗎?文豹,這次,就沒有上次那般輕描淡寫了。”楚梟一雙眼睛看着楚文豹,目中透露着堅決。
楚文豹看着楚梟的眼睛,咬咬牙,“我需要一個解釋。”目光堅定,鐵一般的漢子此刻,眼中閃着淚光露出軟弱,或許是他的母親點燃了他心底的那一片軟弱。
楚梟站起來,走到書房中間,拿起一根細籤調了一下香爐,又回到書桌前坐下。
“二十五年前,我被趕回徐州,生母去世,家無一人,只有一紙婚約,和一個脫離家族只爲完成婚約的女子,之後半年內,我完成婚約,不料朝廷起禁武令,我不甘一身本領只能埋頭種地,聽從主家唾棄謾罵,回到武穆的虎牙軍征戰江湖,再回來就是十年後。我憑藉着武穆給我的一萬虎牙軍,我把徐王主家血脈一個不留,爲了坐上徐王位置,再加上到處尋不得那名女子,我只能迎娶你母親。你覺得是小文奪取了你的所有,世子身份,以及以後的徐王位置。你到底想清楚沒有,是你鳩佔鵲巢,佔了他十年的徐王長子身份。”楚梟不掩蓋的說出這段歷史,平淡無奇卻滿是懊惱。見楚文豹還是默不作聲。
“怎麼,覺得小文還是欠你的?你就不能動一下你的腦子?你母親是被你的那些舅舅逼迫站在母族和我之間積鬱而死的,要欠,也是我欠你的。小文他幫你掃了八年的墓,幫你給你母親,他的姨娘磕了八年的頭。五年前,你們在十萬大山裡動的手腳,你真的以爲天衣無縫?有人幫你頂了鍋就沒事了?是小文寫信回來叫我多看一看這隻金鳳青羽毛筆!”楚梟胸膛起伏,看着還是無動於衷的楚文豹,嘆了口氣:
“那年,我照例去城西老郭那裡買壺酒,走在路上竟然鬼使神差的喝了半壺,莫名其妙的走到了西邊那片荒廢的寺廟去了,看見一羣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穿着最普通的衣服裝飾,無憂無慮扯着些買來的劣質紙鳶來回瘋跑,我看着啊,就想啥時候要不也給你買一個回去陪你放着玩,不過要買也給你買好的,不像他們這些野孩子的盡是些長條板子,上面畫着的畫兒跟鬼畫符似的,看着看着一壺酒就喝完了,那些野孩子拉着線左突右撞得,幾隻紙鳶和軍隊似得碰撞廝殺,結果纏繞在一起斷線落在樹上,我就這麼看着啊,那些野孩子看着紙鳶掛在樹上,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的,不過小孩子的眼淚和六月的雨似得,一會就放晴。他們的父母就呼喊着回去吃飯了,我一瞧啊,午飯的點了。那片平地安靜的出奇,就和你母親在寫字時一樣,正準備走呢,又來了一個邋里邋遢的臭小子,就這麼高。”楚梟笑着用手示意了一下高度。而後接着說道:
“我仔細一瞧,原來是個髒兮兮的小乞丐,手裡拎着一片紙蹦蹦跳跳的玩着,那件灰不溜秋的衣服裡還放着一天的飯,幾片枯黃的菜葉子和一些飯渣滓,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沒理我。看見樹上吊着個破紙鳶,看着比自己手上的好太多,興高采烈活蹦亂跳的爬上去取了下來,我當時就想啊也不怕高。本來我是準備走的,結果這時候那幾個野孩子又回來了,看見這個小黑炭拿着自己的紙鳶,那叫個不高興不開心啊,上來就是拳打腳踢的,那個小黑炭也是硬氣,就是不放手,後來啊這個小黑炭看來骨頭也是硬,那些野孩子打夠了,那個紙鳶也破了,就都放棄回家了。那個小黑炭爬起來,哼哼吃吃的把兜裡的爛菜葉子吃掉,看見我扔在一邊的酒壺,跟一隻貓似得,撿起來昂着頭伸着舌頭舔了幾滴,辣的眼睛都紅了,看見我在笑他,白了我一眼就走了。我站起來慢慢的散步,散着散着結果走到了當年我走的那個江邊蘆葦蕩,興許是喝了點酒,我就進了我平時不敢進去的蘆葦蕩裡頭。嘿,你猜我看見了啥?”楚梟笑着問道,眼睛通紅佈滿血絲。不等別人回答他,就說到:
“原來是那個撿我酒喝的小黑炭,躺在蘆葦蕩裡的一個蘆葦杆堆起來的草垛上睡覺,旁邊還有一個小土丘,上面豎着一個木牌子,寫着兩個歪七扭八的字。小黑炭吃飽了睡得很香,手裡攥着一個東西,我仔細看過去,原來是一個木簪。我在認真的看看那塊像是墓碑的木塊上寫着啥,原來是孃親兩個字。你也猜到了,那個小黑炭啊,就是小文,你哥哥。他娘一個人帶着他,累死累活養大他還是沒等到我找到他們母子,小文就餓了找點菜葉子飯渣滓吃,困了就在他母親旁邊睡。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我給他母親跪下磕了九個響頭,又給我的兒子,楚文生磕了九個頭才把小文帶回來。”楚梟說着說着,兩行濁淚流下。楚梟聽着聽着,無聲的淚水已經沾溼面頰。
“後來我藉着練兵的理由,把城西所有人,包括給我賣酒的老郭,整整十萬人,全部坑殺,一個不留。當時我就在心裡給自己說,我不會再讓小文受一點委屈,哪怕是金鑾殿上的那個男人。前幾天我把小文頭敲破了,你知道這幾天晚上我都睡不着嗎?一個顏如玉不夠,我就把九州所有的花魁塞進他的梧桐苑,哪怕是三宗九品的千金大小姐或是皇子龍孫。你明白嗎?你找人殺我,我不但認了,還說你有種!但是,你對小文出手,兩次!”楚梟留着眼淚怒吼。
“我知道了,我想給孃親和大姨娘看墓。”楚文豹閉着眼睛說道。
半個月後,一個身穿白色孝服的男子帶着一柄大刀進入了一片蘆葦蕩,先對着一個王妃尊格的陵墓磕了二十七個響頭,再對着王妃陵墓左側的小土丘磕了二十七個響頭,小土丘的木牌上歪歪扭扭的寫着“孃親”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