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直至二人的最後一刻,也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悔意。
謝誠和他的兩千羽林軍推進在原野上,在他的周圍,還有另外九個規模相等的軍團。一萬名裝備精良的羽林軍和一萬名初踏戰場的金吾衛,每個人都持着那種烏黑的千機弩,配有三十枚鐵矢,六十萬枚鐵矢連續釋放,會是一片何等壯觀的鐵流。
金吾衛們比羽林軍更加振奮,這些世家出身的年輕人穿着貴重的軍鎧,胸口紋着家族的徽記,一邊行軍一邊交頭接耳,躍躍欲試地拉着弩弦。
謝誠已經可以看見開闊的當陽谷谷口了,那裡煙塵瀰漫,喊殺聲震天動地。
斥侯飛馬回來,指着前方大喊:“前方還有兩裡就是王域邊界!淳國華燁將軍正和離國左相柳聞止交戰,風虎騎軍已經佔了上風,赤旅殘兵正在向着這邊潰退!”
後面傳令官也是旋風般地趕來:“傳羽林上將軍舒文頤令,三軍全速行軍,不得拖延!違令者皆斬!”
“還能趕得上麼?”謝誠淡淡地問。
“違令者皆斬!”傳令官瞪着眼睛威嚇。
“明白!”謝誠猛一揮手,“全速行軍!掉隊者軍棍責罰!”
整個軍團被迫加快了步伐,原本速度相當的金吾衛軍團被拖下了。金吾衛軍團的首領高聲喝令着,強迫這些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加快步伐。謝誠冷眼看着那些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趕,方纔的趾高氣揚一下子就消失了,方陣裡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華燁立馬在高處,看着風虎分爲小股追趕着潰散的赤旅步卒。即使是精銳的離國步兵,失去了統帥也很難堅守。對風虎們而言勝局已經奠定,剩下的只是擴大戰果。華茗提着沉重的刀立馬在華燁背後,他喘着粗氣,巨刀上血跡還未凝固。
“我不該派你出戰……”華燁搖了搖頭,“傳令他們不必追趕了,敵人已經喪失鬥志,現在追殺,不但令我們自己的隊形混亂,也沒有必要。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直抵殤陽關下,支援白毅的軍團。”
“是!”華茗高聲回答。
他帶馬離開之前,看見父親手中緊緊握着幾卷古書。那幾卷書上沾了離國左相柳聞止的鮮血,華茗一箭射殺柳聞止,離軍士氣立刻崩潰,原本難於突破的防線主動退後,風虎便趁勝追擊。華燁縱馬踏入了離軍大營,看見了橫屍在地的柳聞止。離軍來不及帶走他的屍體,他手中還握着華燁派人還回去的三卷書。華燁當時默立了片刻,上去取下了這三卷書,以自己的軍旗遮蔽了柳聞止的屍體,上馬而去。
華茗馳下了高地。他覺得心裡有些亂,但是他不想再想太多,他已經追隨父親上了戰場,便只有這麼死戰到最後。
原鶴揮舞着馬刀,衝鋒在最前列。他的馬是同營將士中最好的,跑起來風馳電掣,深秋枯黃的原野在他的馬蹄下迅速後移,令他覺得全身血脈都張開了。這種狂烈的奔馳和戰鬥,對於沉寂已久的風虎而言太難得了。他追逐着赤旅一支殘兵,那支殘兵奉着雷烈之花的大旗,他決心要奪下那杆旗幟。
謝誠已經能夠看清交戰的雙方了,他目力很好,判斷了一下距離,已經不過是兩裡開外。迎着他而來的是奉着雷烈之花大旗的赤旅,他們急速後撤,一隊風虎的精銳在後面追趕,整個戰場已經潰散,失敗的離****向着四面八方分散。
“停!列陣!”他大喊。
他是先鋒軍團的統領,金吾衛也受他的節制。最前面的四支軍團開始慢慢地展開,方陣變爲長陣,兩翼飛起如一隻巨鷹。這是宮中傳出來的陣形,拉開的隊列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千機弩的威力。陣形微微凹陷的中間地帶如同口袋,等着捕捉敵人。那隊赤旅已經無路可走,他們距離陷阱中心越來越近。
謝誠眯着眼睛看去,看見了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那便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裡已經七百年。
華燁看見了那支軍隊,以及他們所奉的火焰薔薇大旗。在東陸,只有皇室的軍隊可以奉這種旗幟。
他的臉色變了變:“放令箭!誰在最前方?令他回撤!”
他的親兵微微愣了一刻沒有迴應。華燁抓過他手裡的弓,對天射出了響箭。箭帶着清銳的鳴響升入天空,整個戰場上的人都能聽見,是急速回撤的信號。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風虎帶馬上來在原鶴的耳邊大吼。
“回撤?”原鶴不解地回頭,他和對面的羽林軍對赤旅的合圍已經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進了死地。
傳令官策馬立在謝誠背後:“謝將軍,請對你的人下令!”
謝誠看了一眼這個高傲的金吾衛軍官,神色冷漠地揚了揚手。
軍士們半跪於地,開始在千機弩中填裝鐵矢。八千張弩弓被平端起來,兩萬四千枚箭矢隨時都能發射。
謝誠最後一次看傳令官:“這樣發射,真的可以麼?”
傳令官揮手指向前方:“過界者,皆爲逆賊!我說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將軍的將令!”
謝誠看着他的嘴臉,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說得那麼大聲。我問了,你說可以,你就需要爲此承擔一切的罪責!僅此而已。”
傳令官一愣。
謝誠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見原鶴的馬蹄越過了界碑。這支風虎已經和赤旅一樣踏入了皇室的領地。謝誠猛地拔劍,指向前方:“發射!”
兩萬四千枚鐵矢像是飛蝗一樣筆直地射出,帶着嗡嗡的巨響。追逐和奔逃中的兩支隊伍都呆住了,原鶴沒有想到羽林軍竟然真的對他們發起了攻擊,更沒有料到那種東西里面會噴出鐵雨般可怕的東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間就被吞沒了,原鶴仰天滾下戰馬,趴在地上,箭雨僅僅比他慢了瞬間,他的戰馬胸部中箭,密集的鐵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連箭尾都看不見。原鶴趴在地上,看見他最心愛的戰馬雙目流血,長嘶了一聲,跌跌撞撞前行了幾步。它胸口的創口也噴出了血漿,噴出數尺之遠,它的心臟已經被重創。這匹馬最後扭頭,瞪着已經盲了的雙眼,像是要尋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撐不下去,四腿一軟,趴下去永遠爬不起來了。
原鶴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風虎騎軍引以爲豪的鍛鋼具裝鎧,原鶴感覺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着他的馬爬過去,四周皆是他死難的兄弟。
“裝填!”謝誠下令。
軍士們把第二輪的鐵矢裝入了千機弩。
謝誠挑釁般地看着那個笑逐顏開的傳令官:“怎麼?長官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覺得很是壯美?”
傳令官聽出他話裡有刺,顏色一冷,斜眼看着他。
“是很壯美,不過,有一天我們被射殺,也同樣壯美!”謝誠不再看他,揮劍大喝,“瞄準!”
戰場上的風虎們都被這個場面驚呆了。鐵騎兵們隨即震怒了,從高處可以看出,整個戰場的局勢驟然變化,分開追逐赤旅殘兵的鐵流開始匯聚,它們彷彿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軍。
華茗帶馬馳上高地,看見父親握着弓沉默。華燁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像是要把那張傳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臉,沒人可以看見他的神色。
“父親……”華茗輕聲喊着,緩緩帶馬上前,不敢驚動他。
“我沒有事。”華燁的聲音低沉嘶啞。
他彎弓向着天空連續地射出響箭。撤退的箭嘯聲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馳的風虎們一支一支停下了,他們回望高地,雙眼赤紅。可他們依舊不能違反軍令,整個戰場詭異地沉默着,遍佈整個原野的鐵騎兵們仰頭望着高處,高處的人低頭看着他們。
終於,鐵騎兵們開始回撤。他們中有人回望,王域的邊界對面,站着他們最後一個兄弟。
原鶴仍然活着,他用盡全力站了起來,他也望着高處。
“將軍!看見了麼?看見了麼?兄弟們都死了!”他放聲咆哮起來,“你還活着,只有你還活着!”
“原鶴……”華燁低聲道。
“發射!”謝誠下令。
密集的鐵雨從原鶴的背後襲來,將他完全吞噬了。
華燁看着遠處的那個人形,原鶴居然站住了,雖然他已經死去。他用馬刀撐在地上,頂在自己的胸口,臨死把自己的屍體豎立起來,像是一個末日的碑記,孤零零地站在戰死者之中。就在華茗覺得空氣已經沉鬱到令人窒息的時候,華燁仰起頭,發出了咆哮。
當陽谷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動,連遠處的羽林軍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續了片刻,停下之前聲音已經變得沙啞。華燁帶馬離去,不再回顧。
“這是虎最悲憤的時候吧?”謝誠望着高處。
“華燁撤了!華燁撤了!我軍勝了。”傳令官卻是大喜,他剛纔幾乎以爲華燁就要揮兵進擊。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謝誠看着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侯非常有名,他會派人查到我們兩個的名字,然後把我們列在他必殺的名單中,只要他還活着。醜虎華燁,從來不是善主。”
他看着傳令官的笑容僵在臉上,彷彿吞了一隻蒼蠅般的難看,忽地仰天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