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帝都,桂宮。
長公主軀體橫陳於臥榻上,手持戰報咯咯輕笑,不勝歡喜。她一身乳白色的輕紗,肌膚半透,乳胸半裸,紗裙下露出的小腿,百里寧卿正坐在榻邊幫她按摩。而雷碧城就坐在對面,彷彿一具木偶般閉目沉思,對着眼前奢華淫豔的場面如同不聞不見。
長公主漸漸熟悉了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她甚至和寧卿摟抱求歡的時候,也不太刻意避開雷碧城,除了本性的****,也是她覺得沒有必要。她不避開這個人,因爲在她眼裡雷碧城並不是人。
對於雷碧城而言,一切在他心中都像是雲影那樣不會留下痕跡,只有某些強大的信念。他看着長公主的時候,長公主覺得自己是透明的,雷碧城的目光從她身上透了過去。這個老人沒有喜怒哀樂,也不期待權力和的享受,他來到這裡,只是爲了實現一個目標。
“兒郎們果真不辜負我,在他們身上花了那麼多錢啊!”長公主捂着嘴笑,“碧城先生,昨日當陽谷谷口的接戰,我軍大捷。華燁雖然憤怒,卻沒有發動進攻,這隻老虎,想必會被憋死了!”
“華燁未必不想進攻,不過那些弩箭可以穿透風虎的鎧甲,令他不得不忌憚。我們的軍隊趕到,恰好在他和赤旅接戰之後,他的損耗也不小,我們是生力軍,華燁不會不顧惜他旗下子弟的命。”雷碧城道,“如今華燁不足畏懼了,我們可以把力量集中在殤陽關。”
“碧城先生有什麼見教?”長公主直起身子,盤膝端坐,示意寧卿不必按摩了。
“東陸有三個人會救白毅,華燁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兩個,長公主想必也清楚。”
“楚衛女主白瞬、下唐國國主百里景洪!”
“不錯,”雷碧城微微點頭,“以楚衛和下唐兩國的實力和位置,要援助白毅還是輕而易舉的。”
長公主想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碧城先生是要卡死白毅的喉嚨麼?這個容易,太容易了,那麼就由我擔保,白毅不會從這兩家獲得任何援助。”
“我已經知道長公主有辦法,”雷碧城睜開眼睛,“我需要時間。”
“時間?”
“亡者們站起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白毅居然擋住了它們的第一波攻勢。白毅一日不死,危險就仍在。神術雖然令世人驚恐,然而並非沒有破綻,白毅恰恰可能是發現它破綻的人之一。”雷碧城低聲說,“我需要時間,準備給他致命的一擊。”
紫衣信使的快馬在夕陽下高速通過青衣江上的浮橋,遠處隱沒在山坳裡的城市已經露出了城頭。
青衣江是建水的支脈,綿綿細流穿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後匯入大海。
楚衛國立國便是依賴着這條水量豐富而流勢平緩的江,青衣江是楚衛國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東面抗拒離國的天險。青衣江寬闊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網也同樣是騎兵的障礙,嬴無翳所擅長的輕騎雷擊戰術在這裡完全失去了意義。而楚衛國都城清江裡,就建造在青衣江畔的山坳中,這座城市坐落在水網之上,滿城被粗細不勻的河流分割,居民互相拜訪,從南城往北城往往需要舟楫來往。
信使亮出加蓋了皇室印信的行牒入城的同時,梓宮中正在召開羣臣的會議。
梓宮是楚衛公爵的禁宮,和下唐國的紫寰宮齊名,背臨青衣江,樓宇莊嚴巍峨,氣度雄渾。此時從窗戶裡往外看去,青衣江上波光盪漾,夕陽如同在水面上灑了十萬片碎金,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臨窗眺望的是一個女人,以黑色高冠束起一頭長髮,一身青絹的曳地長袍,袍擺直拖出一丈之長。她的身後有侍女爲她扯着袍擺,另兩名仕女以絳色的長杆在她身後撐起青色的絹障,不使臺階下默立的臣子們可以輕易看見女主的容貌。
女主垂首望着江面,不出聲,也沒有表情。她已經算不得很年輕,可依然是女人最好的年紀,華美得像是一朵開到極盛的海棠。而這朵海棠卻不張揚,她總是如此低着頭,避開任何人的目光,倒像是一個倔犟的少女。使女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主,知道她正在生氣。女主極怒的時候反而會極安靜,只是緊緊抿着嘴,柔潤的頰邊帶出一道鋒利的線條。那是因爲她正咬緊了牙齒。
臺階下的臣子們也不敢出聲,只是偷偷以眼神互相示意。
“你們要說的理由都說完了麼?”女主終於發話了。
一名身份顯貴的大臣出列:“國主,臣子們的意見就是如此了,請國主以國家爲念,三思而行。如今離軍已經逃脫,嬴無翳重回九原,我國和離國接壤,危在旦夕之間。而國主若要發兵救援白大將軍,國中兵力空虛,離軍趁虛而入,我們如何應對?白大將軍此時手中尚有雄兵,自保無礙,殤陽關內的局勢我們又只是從隻言片語的情報裡獲得,根本就是模糊不清。國主此時要以傾國之力救援一個局勢不清的戰場,卻放棄守衛國土,臣子們都不能理解。即便國主堅持,我們也要死諫!”
大臣眉宇飛揚,說得義正辭嚴。
“你們都是如此認爲的了?”女主的聲音微微顫抖。
臣子們沉默了極短的時間,互相看了看,同時上前一步,躬身長拜:“我等皆以爲路仲凱大人所言是忠君愛國之策,國主不可爲一人而使全國陷入危局。”
同聲同氣的一段陳詞,整齊得沒有一字差別,臣子們已經不介意暴露出他們已經就此事達成了共識。在被召集來梓宮開會之前,他們就已清楚自己該說什麼,而且絕不猶豫。
路仲凱恭恭敬敬地長拜:“我事,一直是白大將軍一手掌握,此時國主縱然要出征,又有誰能充領軍之人?誰能調動白大將軍一手操練的雄兵?”
“我有人可以領軍。”女主道。
路仲凱愣了一下:“難道是安平君?安平君長於弓馬,然而領軍大事,只怕安平君沒有經驗吧?”
安平君是女主的丈夫,一個矯健高貴的世家子。路仲凱偷偷瞥了一眼身後的大臣們,對他而言這些大臣的立場如今不必再擔心了,他們沒有人會願意領軍出征。他思謀着如今女主可以調配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安平君。
“不,不是安平君,是我。”女主轉身揭開絹障,低頭看着地面,緩緩說道,“我將領兵親征!”
她轉身退入後堂,不再給任何辯駁的機會。
臣子們三兩一羣,小聲議論着退出了梓宮。直到離開了梓宮的大門走向各自的車馬,他們的聲音才大了起來。幾個臣子靠近路仲凱,略帶憂慮。
“路公,國主若是親征,我們怕還真的麻煩。”其中一個年輕的臣子道。
“麻煩?”路仲凱冷冷一笑,“豪言壯語動動嘴皮子就可以說出來,領兵打仗卻是另外一回事。一個女人,不過仗着血緣而繼承了公爵的身份和土地,她懂什麼?只怕還沒有走到殤陽關,看見第一具屍體,她就要嚇得嚎啕大哭了。”
年輕的臣子還是憂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路仲凱拍了拍他的胳膊:“擔心什麼?如今清江裡這座城裡沒有白毅,那麼整個楚衛國還有什麼人值得我們戒懼?”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沒準這一次,白毅真的要就此消失呢。”
臣子們忽地都沉默了,他們停下了腳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間,所有人都露出了一種期待的神色,這場面詭異得像是同一個妖魔在他們所有人身體裡在同一時間甦醒了。
秋風蕭瑟,卷着落葉吹向梓宮巍峨的大門,臣子們沉默地走着,不再說什麼。
一名全副武裝的親隨大步奔跑而來,迎上了路仲凱:“大人,帝都有使節來,說有重要的信要大人親自過目。”
路仲凱愣了一下,露出了一絲笑容。
下唐國,紫寰宮,傍晚時分。
百里景洪放下了手中的筆,長嘆了一聲:“掌香,請拓跋將軍進來。”
掌香內監小步出去了,片刻,把立在臺階下已經半個下午的拓跋山月請了進來。
拓跋山月按刀行禮:“國主,想必我來的意思國主已經知道。”
“當然知道,否則也不會讓將軍苦等半個下午卻不召見。”百里景洪還是嘆息,“點燈。”
內監輕手輕腳把蠟燭點上,罩上碎花琉璃的燈罩,放在百里景洪面前的桌上。在支離破碎的燈光裡,百里景洪的臉上看不出神色來。他拍了拍桌子,起身走到當年文睿國主留下的書法屏風前,背向拓跋山月,久久的不發一言,似乎是欣賞着這張他從小看到老的屏風。
“請國主恩准出兵,早一日,就多一分把握。”拓跋山月道。
百里景洪不轉身,微微搖了搖頭。
“我聽說拓跋卿和息將軍多年來都不和睦,爲什麼催着我出兵的卻是拓跋卿呢?”他緩緩問道,“息將軍和拓跋卿一樣是國家的棟樑,拓跋卿願意爲我着想,親自領兵前往救援,這是我的榮幸。然而急於去救一個政敵,乃至於幾次三番地催促,似乎悖於常理,不知道拓跋卿能否解釋?”
“軍人的勝負,和國家的勝負,是一體的。我出仕於下唐,就要爲下唐考慮東陸的戰局。如果息將軍此次被離軍殲滅,那麼整個東陸將再也沒有可以剋制嬴無翳的人。到了那個時候,雷騎的鐵蹄依次把每一寸土地都翻開,我們也只能看着,坐等嬴無翳的刀落在我們頭上!”拓跋山月頓了頓,“而且在我而言,也從未認爲息將軍是政敵。”
百里景洪轉過身來,沉默地看着彷彿鋼鐵鑄造的蠻族武士。良久,他又是一聲長嘆:“我何嘗不知道息將軍對我國的重要,我得到殤陽關裡異變的消息,恨不得領兵親征!可是,我不能動,拓跋卿以爲我只要開口下令即可,但是拓跋卿,你以爲我的權力是無限的麼?你可知道我每下一道命令,也要再三權衡,有許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拓跋山月微微一愣,“我國是東陸五大強國之一,富庶堪稱第一,除了皇室,還有什麼人能夠限制國主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