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乙擡頭看了一眼月亮,濃重的雲從北面來,快速地掃過天空。他看着月亮消失在雲層背後。
“媽的,又要下雨!”他在心裡詛咒這個該死的天氣。
他在輜重營還不夠格做個仵作,只是跟着收拾掩埋一下屍體,做些仵作也不願意動手的髒活。城裡的屍體遠沒有處理乾淨,空氣裡始終漂浮着一股難忍的屍臭,薛大乙比一般人能忍受這股味道,不過一旦下雨,屍體腐爛得更快,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掩埋,只怕會有疫病流行。
他想着要去把這些天收拾的一些屍骨連夜埋了,可是又怕那幫睡死的兄弟不肯起來。這些天軍糧的份額日益減少,人吃得少就睡得多,收拾的這幫軍士又不必值守,有些軍士就像發了雞瘟的雞似的,總也不清醒。早晨薛大乙看着一些兄弟歪在那裡睡,常常疑心那些人已經死了,上去搖搖卻又能搖醒,只不過依然懶懶的沒有精神。
他心裡有種隱隱約約的擔心,只是不能確定。
他躊躇了一下,想着自己也不必討這個沒趣,不如再巡一趟營也就回去睡下了。他是被罰來巡營的,大可不必過分小心,北大營戒備森嚴,奸細要想進來,比登天都難。
他用刀柄敲了敲隨身的銅盾,空空的響聲在夜裡傳得很遠,這是巡夜的規矩。這裡是北大營的中央,待宰殺的戰馬圈在旁邊的馬廄裡,傷兵們睡在兵舍裡,夜裡這邊基本沒有人走動。
“枕鞍入睡——刀槍隨身——”他嘶啞地喊了一嗓子。
這些話和大城裡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燭”沒什麼區別,不過軍營裡所重的不是火燭,而是戒備。白毅律令嚴格,騎兵夜裡入睡必須頭枕馬鞍,一則卸下馬鞍戰馬輕鬆,二則可以藉着牛皮馬鞍聽見極遠處大軍逼近的聲音,此外隨身武器不能離開軍士超過五步,否則就有軍法處罰。
自然不會有人應答他,空氣中一股溼冷的風吹過,薛大乙拉緊了領口。
他想要掉頭回自己的兵捨去了,這時候他看見前面兵舍的門開着,門扇在風裡咿呀咿呀地作響,不時還撞到牆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奶奶的,這幫傷兵,睡得夠死!睡死算了!”他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
夜裡兵舍的門不關是犯了禁令的,可是那間是傷兵的兵舍,即使犯了軍規,也無所謂什麼處罰。薛大乙挪動雙腿,想要上去把門給他們扣上。他心裡琢磨着乾脆在外面把門扣死,這樣這幫傷兵明早起來不能出門吃飯,就算小小地罰他們一次,跟上面也說得過去。
薛大乙摸到了門,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扇門剛纔撞在牆壁上那麼大的聲音,即便是個睡死的人也會被吵醒,沒人能夠忍受這種聲音繼續睡覺纔對。可是這麼久了,沒有人起來關門,而這間兵舍裡面應該足有近百名傷兵。
他猛地扯開門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屋子裡一小片空間,一條通路向前,兩側都是傷兵的牀鋪。此時這些傷兵就安安靜靜地躺在牀鋪上,安靜得令人無法忍受!
薛大乙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他心裡有個聲音狂喊說:“這不對!這不對!”可是他不能移動,有股巨大的力量壓迫着他緩緩地逼近着。他的火把被來自屋子的風吹得火焰向背後劇烈地飛動,發出呼啦啦的聲音。
他知道這不對,他是一個跟死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他在戰場上聞聞就能分辨死人還是活人,而這屋裡一點活人的味道都沒有!
那個來自兵舍裡的壓力終於在他的火把光照下現行了。那是一個人影,籠罩在一件厚重的大氅中,向着他緩緩走來。那氅是漆黑的,裡子卻鮮紅如血。那個人走過薛大乙的身邊,扭頭似乎對他微微一笑。薛大乙看見了那一笑中兩行森然的白牙。
那個人就這麼從薛大乙身邊走過,無聲離去。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薛大乙打了一個冷戰,忽地反應過來。這個冷戰打得他全身都劇痛,彷彿用盡了一切力量去打一個冷戰,而他身上的巨大壓力也忽地消失了。薛大乙跳起來,把腰間的一個紙包抓了出來,用力扔向那個人腳下。
那個人距離薛大乙已經有五步遠了,紙包在他腳下破碎。濃重的硫磺氣味瀰漫開來,那是一包硫磺。薛大乙跟着丟出了火把。硫磺粘了火星,迅猛地燃燒起來。那個黑氅中的人沉默地看着火焰在自己的腳下開始升騰,蔓延着向上。
“死東西!死東西!”薛大乙狂吼着拔出自己的戰刀,“那就燒死你們!燒死你們就再也活不過來!”
薛大乙不敢前衝,卻驚恐地回頭,他明知道強敵就在面前,此時不應該回頭。可是背後傳來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沙沙的響聲,像是千千萬萬的東西在快速地爬動。他看見了那些從地面下鑽出來的蟲蟻,這些小東西像是渴望着血液似的一窩蜂向他圍聚而來,黑壓壓的,地面上滿滿的一層。他來不及逃走了,蟲蟻鑽進了他的靴子裡,還在沿着他的腿往上爬。他拉起褲腿,腿上漆黑的一層,像是厚重的腿毛。
而這還不是最令人驚怖的,接下來薛大乙看見那些傷兵緩緩從鋪上爬了起來,僵硬而緩慢。
“死東西!死東西!”薛大乙尖叫。
那個人嘿嘿地笑了起來,他身上的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硫磺沒有真的傷到他。
薛大乙用盡全力撕開自己的軍服,他的胸口此時也滿是蟲蟻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蟲蟻並不咬噬他,卻像是鑽進了他的皮膚裡,越來越多的蟲蟻往上爬,可是爬到他脖子處的卻不多,似乎很多蟲蟻爬到一半就神秘地消失了。
“死蟲!是死蟲!”薛大乙的聲音已經不像是活人能發出的。
他忽然從懷裡抓出了又一個紙包,用力一捏,捏碎了,硫磺粉撒了他全身。薛大乙嚎叫着向着那個黑氅的人衝鋒,他揮刀一斬,卻被對方輕易地側身閃過。就在這個間隙,薛大乙得到了一個機會,他餓狗似的撲向地上那支還在燃燒的火把,高舉起來插到自己背後點燃了身上的硫磺。
他變成了一個火人,而那些蟲蟻瘋狂地從他身上往外爬,薛大乙的身體像是一個蟲蟻的巢穴,千千萬萬的,也不知多少在火焰中被抖落出來。薛大乙帶着火焰發瘋般的往前衝,他衝到了井邊,卻沒有取水,而是用盡全力推動了井邊的銅鐘。
鐘聲橫貫夜空!
“有敵來襲!有敵來襲!”火焰中的薛大乙咆哮着。
北大營正門前,息衍縱馬狂奔而來,墨雪噴着熱氣在白毅的身邊死死煞住,緊跟而來的是呂歸塵和息轅的戰馬。
息衍跳下馬背,上去一把按住白毅的肩:“怎麼了?敵人在哪裡?”
息轅緊張地四顧,只看見越來越多的軍士向着這邊彙集,可是卻都圍堵在門口結成防禦的陣形,而敵人完全沒有影子。整個防禦的陣形是對着營地內的,這麼看來敵人竟然是在北大營裡面!息轅驚得呆在那裡,那一夜喪屍攻城之後,殤陽關裡的防禦再三規劃,謹慎到了極致,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漏洞,可是警鐘忽然高鳴,敵人卻已經攻入了楚衛國輜重所在的北大營。
白毅沒有回答息衍的問題,他半跪在地上,懷裡抱着一個燒得辨不清面目的人。那人身上一股劇烈的硫磺味道嗆得息衍忍不住大聲咳嗽。
“薛大乙?”息衍還是認出了這個犯錯的老兵來。
“看見敵人了,是個穿黑氅的,只有……一個人!”薛大乙用盡最後的力量瞪着白毅。
白毅點了點頭。
“大將軍,他把屍蠱帶來了,滿地都是,滿地都是!受傷的人感染了,會變成死東西!裡面……全部人都染上了……全部人都帶着屍蠱……不能留……一個都不能……”薛大乙說完這句話,嘴裡泛起血沫,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白毅的手拂過他的臉,合上了他流血的雙眼。
山陣的巨盾正在源源不斷地送上,前排的軍士們拿到了這些沉重的巨盾,一面疊着一面組成盾牆,這樣敵人的武器要刺穿兩重盾牌的防禦才能傷害到山陣的士兵,而幾乎沒有武器能做到這一點,山陣是個無法從正面攻克的陣勢。而僅存的紫荊射手們在山陣後準備着他們的長弓,岡無畏提刀在射手們背後押陣。
白毅把薛大乙放下,慢慢地站了起來。
“敵人把屍蠱帶進了輜重營?”息衍問。
白毅點了點頭,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流露。
“那裡面都是傷兵!”呂歸塵呆了。
息轅被堵在外面,看不清裡面的狀況,急得帶馬四處尋找縫隙。他忽地想出了辦法,跳起來立在馬背上,這樣北大營裡面的一切都在他視野中了。他惡狠狠地打了一個寒噤。
穿着傷兵服的喪屍們拖着步伐行走在軍營中,他們和那一夜所見的喪屍還有所不同,像是神智沒有完全失去,只是失去了大部分意識,漫無目的地在軍營中行走,像是要尋找什麼。一些傷兵躲在兵舍中驚恐地呼救,可是他們的人數還沒有喪屍多,他們甚至不敢殺出一條路逃離。喪屍們偶爾靠近兵舍,躲在裡面的傷兵們便用武器去捅開他們,可是喪屍們不知道痛楚,只是執着地要往兵舍裡去,被捅倒了,爬起來繼續前進,偶爾讓它們得以靠近窗邊,它們便抓着窗戶上的鐵欄低低地吼叫着什麼。裡面的傷兵驚恐地把武器刺進喪屍們的嘴裡,把它們遠遠地推出去。
“怎麼……會這樣的……”呂歸塵也和息轅一樣站在馬背上往裡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