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愣住了,他向着女人伸出的那隻手小而白皙,柔軟而沒有一點筋結。他忽然發覺什麼東西不對,他往自己身上看去,他忽然明白了。他是個孩子,一個八歲的孩子,他沒有戰馬,也沒有影月。
訶倫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衝過來抱起了呂歸塵。她把這個孩子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不要命地奔逃,她喘息着大聲說話:“別怕!別怕!要是怕,就閉上眼睛!”
呂歸塵看着那條蜿蜒的火龍逼近了。那些騎兵,他們太快了。呂歸塵想這不對,太不對了。他努力閉上眼睛,也許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就會回覆到正常的樣子。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趴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冷透的風在一個勁地吹。有人把他按在了那裡,背後傳來的巨大力量讓他無法翻身。呂歸塵伸着兩手用力撲騰,可是他袖子裡露出的小臂細白瘦弱,沒一點力氣。
他努力擡起頭看出去,看見男人們撲在那個他最依賴的女人身上。也許五個,也許六個,也許更多。他們有的人在解自己的鎧甲,有的人在撕扯那個女人的衣服。他們把女人也按住了,女人修長白淨的雙腿用力地踢着,立刻有人把她的腿也按住了。她的衣服一片一片被撕裂,露出光潔的乳胸和挺拔的腰,心急如火的男人們湊在她的身體上舔着,抓着她的頭髮咬她粘了血跡的嘴脣。
呂歸塵從男人們的縫隙裡看見訶倫帖的眼睛,就像那個夜晚的鉤月之光一樣,兇猛,卻不堪一擊。
“那是絕望麼?”呂歸塵想。
“這不對!這不對!”他又想,“爲什麼還是這樣?爲什麼還是這樣?我已經努力了!我殺過人了!我不是那個孩子了!我的刀!我的刀……”
他用盡了全力,可背後壓着他的人力氣太大了。巨大的力量像是鐵鉗一樣制約着他,他越是掙扎,越是覺得自己的骨骼要碎掉了。
可他還在掙扎。
他不會放棄。他在心裡喊着他所知道的所有惡毒的髒話,玩了命地掙扎。
那個女人……她曾在安靜的晚上給他講很長很讓人犯困的故事……然後輕輕地親親他的臉蛋悄悄離去……
“我的刀!”呂歸塵覺得自己稚嫩的聲音開始變化,“我的刀……在哪裡?”
警鐘聲把整個殤陽關都掀翻了。
下唐軍輜重營的一間兵舍裡,葉瑾看着遠處的火光,那是驚醒的軍士們高舉着火把衝上戰場。
“別怕。”她懷裡抱着小舟坐在窗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她放開了小舟,走到屋子正中央,一件一件地脫去身上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靜默地站在那裡。她的身體修長精悍,沒有一絲贅肉,皮膚下透出隱約的肌肉輪廓,竟有些像男子。小舟驚訝地看着她,眼睛瞪得溜圓。不理解爲何葉瑾忽然這樣。
葉瑾解開了早已準備好的包袱。裡面是一套不知道材質的緊身甲冑,黯淡無光,像是某種秘製之後的魚皮,只在必要的部位鑲嵌了黑色的金屬甲片作爲保護。葉瑾把那身甲冑繃緊在的身體上,這套甲冑完全按照她的身材製作,即使裡衣也塞不進去,穿在身上,似乎和皮膚融化在一起。這樣她的奔跑速度可以達到最高,跑跳起來風像是避開她那樣從身體兩側流過。
她最後從包袱底下取出了那柄匕首,****腰間的刀鞘,把一頭漆黑的長髮盤在頭頂。
小舟看着她的眼神變得恐懼異常,可她不敢說話,只是哆嗦。葉瑾穿着那身古怪的甲冑,忽然就不再是葉瑾了,而是一個什麼極恐怖的東西,透着令人極度不安的氣息。
葉瑾和她對視,眼瞳清澈如水:“時間到了,我要走了。保護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若是他們沒有贏,就自己跑吧。你是公主,他們不願傷你的。”
她輕聲說:“我們這樣的人,太卑賤。就算是死了,也不會被人記住,活在這亂世裡,都是多餘的。公主是千金之體,很多人都關心你的,要和關心你的人多說話。”
“別了。”她轉身出門,瞬息不見。
姬野慢慢地睜開眼睛,下午的陽光很溫暖,從門窗透進來,極遠的地方,有人擊鼓報時。他躺在一張軟和的牀上,午睡剛剛醒來。他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身邊沙沙地響,他睜眼看見一身寬袍的女人坐在他的牀邊,咬着線頭,正在縫補。
陽光太耀眼,他看不清女人的臉。但是他覺得很安心,閉上眼睛想要再睡一會兒。
門外有人走動,沙沙的腳步聲。
姬野再次睜開眼睛說:“我很害怕,門外……有很多人。”
女人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指尖撓着他的頭皮,像是梳子刮過那樣,讓他覺得麻麻的很舒服。可他還是害怕,他看不清門外那些人的樣子,可他覺得那些人每一次經過門口,都把鬼祟的目光投進來。
女人低低地哼着一首歌兒哄他睡覺,姬野不懂她的歌詞,可是她的聲音讓人安心。姬野蜷縮起來偎依在她身邊,聞着女人身上衣服洗乾淨的皂莢味,他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一隻小小的老鼠,蜷得極小,躲在女人的寬袍下。
那是一個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
門外走動的那些人開始低聲說話了,他們三三五五地聚成一團,悄聲議論,他們偶爾把冷冷的目光投向這邊。姬野躲在女人的寬袍下,可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
“我很害怕,他們有很多人。”姬野再次說。
“外面從來都有很多人,”女人安安靜靜地說,“你卻只有你自己,要自己活下去。每個人都一樣的啊。”
“那你呢?”姬野抓着女人的袍角。
“我和你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女人說。
“爲什麼?你說每個人都只有自己。”
“我不同,你是我的一切。”女人這麼說着,輕快地唱着歌兒,“生下來是小老鼠,迎風長成男子漢……”
歌聲悠揚,姬野覺得自己的心又安靜下來了。這種感覺真的好啊,有個人,你是她的一切。她會爲你做任何事,保護你,愛你,不論回報,也無需理由,不管何時何地。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們不需要尋找也不需要相逢,她和你之間的聯繫是世界誕生的時候註定的規律,永遠都在一起……
無需理由。
“我能看一下你的臉麼?”姬野怯生生地問,“我總也看不到。”
女人笑着:“可以啊,爲什麼不能?只要你想看……”
女人把姬野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坐着,輕輕把面前垂下的長髮理開。姬野看到她的臉了,她的臉色蒼白,笑容溫暖,眼睛裡緩緩流下兩行鮮血。她是枯槁的,沒有任何生氣,眼睛裡空無一物,唯有那笑容,像是刻畫在嘴邊的,從不改變分毫。
姬野想起來了,她死了。
“你能喊我一聲麼?”女人說。
姬野點了點頭,他太久不喊她了,於是在心裡悄悄地喊了兩聲練習。而後他輕聲說:“媽媽……”
女人僵硬的臉忽然變得生動起來,她雙眼流下的血流得更快了,像是淚水,她的笑容綻開了,那麼美麗。姬野很高興,因爲他覺得女人很高興。他想多虧我先在心裡練習了兩下,要不然叫得不好,媽媽便會很失望。
他把頭縮在女人的懷裡。他感覺不到女人的體溫,所以他努力地貼近女人要讓她覺得暖和。他想把自己的體溫分給她,因爲他們是一起的,兒子和母親生來就是在一起的,他是她的一切,這是從他哇哇誕生那一刻起被註定的規律。
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不怕屋外的那些人。
而屋外的那些人似乎憤怒了。他們在牆壁上捶打,他們開始吼叫,他們繞着屋子急跑,帶起呼呼的風聲,他們變幻出猙獰的各種形象,要衝進來。可是他們沒能得逞,溫暖的陽光在這間屋子裡,外面的人無可奈何。
姬野從寬袍下把頭探出來,他忽然發現原來陽光不是來自外面,陽光來自母親的身體裡。她的身體冰冷,卻透着溫暖的金色陽光。姬野欣喜得要手舞足蹈,可他發現女人在迅速衰朽着,她還在縫補,可她的身體迅速地乾癟下去,她就要變做一具乾枯的骨骸。
姬野用力貼着女人,他想那是因爲她沒有體溫,所以她變得消瘦了。只要有體溫,她還會好起來。
女人輕輕摸着他的頭:“所以,最後你依然只有你自己,因爲我會死去啊。”
她說得很平靜,可姬野忍不住大哭起來。他想是啊,她已經死了,所以世上只剩我一個人。
屋外的那些人還在狂奔,他們弄出的聲音太大了,簡直像是天地都要被他們的腳步震塌似的。整個屋子搖搖欲墜了,女人還在不停地枯朽下去,她身上的光芒正在黯淡,她的時間所剩無多。屋外的人發出即將成功的狂笑。
姬野站了起來,用盡全部力量對着門怒吼,他不再是小老鼠,他變成了一隻被激怒的兇獸!
息轅已經在這座城市裡轉了很久了。他去了每一面的城門,城門緊閉着,城牆很高,沒有任何辦法逃出去。城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屋宇兵道,也沒有河流,只有一堆巨木燃燒在城的中央,火焰永不增減。
息轅想大概有十幾年過去了吧,也許更長。這裡永遠是黑夜,分不清時間。
真是孤獨。
息轅想要有個人跟他說說話。他已經試着翻筋斗和倒立,可是很快這些也都沒意思了。他無奈地圍繞火堆轉圈子,試着唱家鄉的歌。可是無論他怎麼唱,那歌都是一樣的——
“天黑黑,要下雨。”
下雨了怎麼辦?這裡連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息轅忽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巨大的恐懼感包圍着他,難道就是這樣了?在這裡直到永遠永遠?
“誰來救救我啊?”息轅放聲大喊。
“你叫息轅麼?”忽然間,息衍一襲黑衣,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是。”
“跟我走吧!”息衍向他伸出了手,堅定有力,沒有一絲顫動。
息轅盯着那隻手看,那手的拇指上套着鐵青色的指套,上面飛鷹的徽記栩栩如生。他緩緩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而後緊緊握住了息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