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高風捲起金帳前的九旄,獵獵作響。遠方傳來駿馬的嘶鳴,夾着隱隱的笛聲,北都城周圍的牧人正吹着竹笛帶領馬羣出城放牧。
侍從武士們夾道而立,大合薩拉了阿蘇勒的手,踩上了金帳前大紅的絨毯。羯鼓聲不知從哪裡傳來,低低的,卻絲毫不亂。站在這座金帳前,即使是擁有幾萬戶奴隸的大貴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東陸稱蠻族爲金帳國,源於大君居住在金帳之中的傳統。蠻族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氈搭成的帳篷裡。大君所居的金帳比普通帳篷大了數十倍,製作這頂大帳的時候,曾經用去兩千塊整牛皮,外表塗着黃金,天晴的日子遠在數裡外就能看見金光。
“能夠見到合薩,真是好運。”一旁傳來恭恭敬敬的聲音。
大合薩轉過身,三王子旭達罕正按着胸口行禮。旭達罕長得極像父親,乍一看就是大君年輕的時候,可是他卻總是帶着笑容,做什麼事都絕不着急。人們都說王子們若是出獵看見一頭鹿,旭達罕總是最後一個抽出弓來的,可是鹿卻總是讓他射到。
“三王子。”大合薩也急忙按着胸口行禮。他對於貴族們從來不太理睬,不過收了旭達罕太多的禮物,見他就有些拘謹。
“阿蘇勒,終於回到北都了。”旭達罕轉向弟弟。
“哥哥。”阿蘇勒揚起頭打了招呼。
遠處比莫乾和鐵由兩個王子也帶着伴當候在帳篷前,卻因爲旭達罕而不願過來,只對着大合薩遙遙地點頭。
“帶世子下去休息。”旭達罕傳來一個伴當。
“幾位大汗王和將軍們在金帳裡議事,父親令我們幾個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薩一來,就請立即進帳。”他側身爲大合薩掀開簾子。
踏進帳篷的瞬間,大合薩愣了一下,本該正在議事的帳篷裡卻靜得出奇。
金帳從裡面看去遠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華,頂上裝飾着成匹的金色綢緞,圍繞帳篷的是長三十丈的一幅生絲織錦,描繪蠻族最有名的故事《遜王傳》。此時向西的毛氈掀開了一扇,陽光照得帳篷裡暖洋洋的。爲除腥羶,金質的螭獸爐裡飄着嫋嫋的香菸,陽光在煙霧中變幻莫測。大君端坐在香菸中的貂皮坐牀上,像是罩着一個紗籠,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權的將軍們靜悄悄地,分作兩隊。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側的墊子上,眼睛一排瞅着左邊,將軍們站在右側,斜斜看着右邊。兩羣人就這麼僵持着,金帳裡似乎繃緊了一根隨時會斷的弦。倒是跟將軍們站在一起的九王,看見大合薩進來,遠遠地按着胸口行了禮。
大合薩既沒站左邊,也沒站右邊,跑到金帳角落裡掀開的毛氈下站着,暖洋洋地曬着太陽,打了一個哈欠。依舊沒人說話,他歪了歪脖子,耷拉着腦袋,眼皮漸漸就支不起來了。九王看見他早起發睏的模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並不言語。
左邊右邊,就是比莫幹王子和旭達罕王子的勢力分界,大合薩雖然好酒,卻從來沒有因爲喝醉而站錯了。
“大合薩來晚了,大家如今爭的是真顏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麼處置。我的哥哥們想把他們送到北方去開荒,巢氏的將軍們和厄魯要把他們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薩可有什麼看法?”大君的聲音從煙霧裡透了出來。
“這件事偉大的盤韃天神沒有開示給我,還是大君和貴族們決定吧。”大合薩的回答乾淨利索。
“大合薩倒是一如往日,逃得最快啊。”大君的聲音冷冷的,帶着幾分嘲弄。
三王臺戈爾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經說了,作亂的叛賊,用作奴隸也不配!不殺已經是寬仁,都送去北方開荒,有什麼不可以?”
臺戈爾大汗王是大君還活着的哥哥中最年長的一人,論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一家。他說話,六王七王都跟着點頭。
“那爲什麼可以呢?”木犁站在右邊,冷冷地反問,“大汗王們在北方有牧場,所以要送人去北方開荒,七萬人,就爲了三王爺的牧場送去開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萬,我會在意這七萬人?”臺戈爾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這些叛賊去開荒,不過是懲罰這些真顏部的賤種!”
“就算罰做苦工,都罰在三王爺的牧場,也沒有先例。”
說話的將軍和木犁比肩站着,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鐵姓,東陸名字是鐵晉·巴赫,也掌握了一帳的騎兵。巴赫矮小瘦削,膚色真的像是鐵的,年紀不算很大,卻像個風霜裡衰老的牧民,一身鐵甲不貼身,走路晃得當當作響。他言辭很不流利,每一句話都要想很久才能說出來,弟弟巴夯也不細想,立刻跟着點頭。
“是,哥哥說得對,沒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碩,更像個真正的蠻族武士,也喜歡說話,可是從小覺得每一句話都沒有哥哥說的那樣有道理,於是在金帳裡總是不肯多說。
他點着頭就看見對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過來,彷彿刀子在他臉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給各家!”六王蘇哈大汗王站起來大聲說,“我該得的一部,送給哥哥去北方開荒!”
“幾位大汗王沒有出征,可是說來說去就是要分奴隸,”木犁還是冷冷的,“祖宗也沒有這種規矩。”
臺戈爾瞪着眼睛猛地站起來,一腳踢飛了坐墊,“柳亥木犁!你這個奴隸崽子,爬到我們呂氏的頭上來撒尿麼,這個帳篷裡你有什麼身份說話?”
“我說的都是呂氏祖宗的規矩!”木犁毫不退避,“這些規矩,臺戈爾大汗王本就該比我這個奴隸崽子清楚!”
“好了!”威嚴的聲音從煙霧中傳出。
大君的聲音不高,卻震散了喧譁,人們愣了一下,一齊拜了下去。帳篷裡一片肅靜,靜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來吧。”大君從坐牀上起身,緩步從煙霧中走了出來。
他拍了拍桌上那隻朱漆木匣,並沒有立即說話,沉默中帶着令衆人恐懼的壓力,尊貴的汗王和將軍們也屏着氣不敢大聲呼吸。
大君伸手掀開了木匣的蓋子。
一顆蒼白的頭顱躺在紅錦上,那是真顏部龍格氏龍格真煌的頭顱。從南方遙遙地帶回來,頭顱始終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膚都已經乾癟,乍一看,誰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頭和一顆普通的戰士人頭有什麼區別。只是那神情看起來如此的平靜,全不像是死在戰場上的人。
“是草原上獅子的頭。”大君低聲道,“厄魯帶回來給我看。其實我倒寧可不看它,就當作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個甥兒……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
帳篷裡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無常,誰也猜不透他話裡的意思。
“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眯縫着眼睛,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我當世子那時候,哥哥們勢大,沒人看得上我,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孩子,只懂得跨馬舞刀,哪裡懂得別的?我母親是東陸人,你們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東陸血,哥哥們不信我,挑了我的錯處,把我和母親貶黜出去,去火雷原北邊的銀子寨。銀子寨你們都知道吧,過去是個大草場,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了……父親誤會我,不肯見我,說是永遠不再認我,只給我十匹馬、兩個伴當和一副弓箭。”
三個老王爺的神色有些變了,坐着似乎也不安穩。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比誰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並沒有提起過,時間流逝,幾個哥哥也漸漸疏忽了。大君今天忽然在衆人面前說起,往事歷歷在目,他們這才驚覺其實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臉上卻看不出喜怒來,他娓娓說了下去:“我們走到半路就沒了糧食,都靠打獵和喝馬奶過活。我又生了寒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來了,眼看就是死路,兩個伴當也不願跟我,夜裡悄悄地逃跑,還把產奶的三匹母馬都拉走了。母親知道我沒有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騎着馬去追他們,懇求他們至少留下一匹馬。兩個伴當垂涎我母親的美麗,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馬。母親牽着那匹母馬回來給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嚨。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可是我連動都動不得,全身一時冷一時熱,縮在帳篷裡,只在餓得要死的時候掙扎過去喝幾口馬奶。”
衆人心裡微微生寒。大君即位之後,找到當初的兩個伴當,以馬革將這兩個人捲起來,親自帶領騎兵縱馬輪番踐踏,直到將兩人踩成肉泥。
“這樣過了十幾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馬出去吃草,再也沒回來。帳篷破了,我睡在裡面,夜裡周圍都是風聲,外面石頭被吹得亂跑,好像整個世上就我一個人那樣。那時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就要來接我了……”大君微微頓了一下,“我醒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天神,看見的是我姐姐蘇達瑪爾的臉,我正躺在她懷裡,她用自己的奶水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