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小隊逼近了北都的城門,夜風扯直他們漆黑的大氅,雄駿的戰馬全力奔馳,卻沒有帶出絲毫聲音。這座巨木和石基築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憑空而起的大山,無聲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麼人?再敢前進一步,就放箭了!”城樓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齊點燃,戍衛武士的首領一振馬刀,垛堞後弓箭手紛紛暴露了半邊身子。他們的弓都已經張滿,箭鏃上閃爍着冰冷的鐵光。
戰馬低聲地嘶吼着,騎隊在城門下煞住。他們有大約四五十人,每個人都是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的裝束。他們頭頂搭着遮面的風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間的刀鞘敲打在馬鞍上,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戍衛武士們成羣結隊地衝下了城樓,將長槍併成一排,封鎖了城門。他們中爲首的百夫長提着修長的馬刀,警惕地上前,以馬刀指着爲首的騎士,“沒有大君的命令,夜裡不準進出北都城!敢衝關的,可以就地處死!”
兩騎黑馬從騎隊中悄無聲息地馳出,在百夫長來得及反應之前,戰刀已經交叉鎖住了他的脖子。兩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擋住那個爲首的騎士,一聲也不吭。
雙方艱難地僵持着,百夫長顫巍巍地退後幾步,他的目光落在那兩把森冷的戰刀上,驚訝地發現刀鋒竟然帶着細微的鋸齒,像是無數細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着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騎……”他嘶啞地說。
整個草原,最善於用這種帶齒戰刀的是青陽的精英騎兵們,這種刀可以輕易地劃開皮甲和敵人的身體。
“放下刀!”騎隊中爲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聲,他抖開遮住半張臉的黑色風帽,露出花白的頭髮和利刃般的眼睛。
兩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馬刀,拉着戰馬退後一步,靜靜地立在他身後。
“你認識我麼?”爲首的武士壓低了聲音,直視百夫長,眼裡那塊白翳在黑夜裡似乎隱隱地發着亮。
“大……大君!”百夫長驚得要跪下。
“起來!”大君低低地喝止了他。
百夫長不敢出聲,小步湊到大君的戰馬前。
“打開城門。還有,”大君壓低了聲音,“今夜沒人出過城,你可什麼都沒看見,明白了麼?”
百夫長愣了一下,急忙應答:“是!”
騎隊無聲地通過了城門。百夫長敬畏地跟在騎隊後,把他們送了出去,他忽然發現,這羣武士竟然沒有打一根火把,而所有人的戰馬馬蹄上都包裹着鬆軟的羊皮。
大君揮手指向東南方,騎隊跟在他的馬後小跑起來。
“就是這裡!”大君終於勒住了戰馬,揮動馬鞭指了指腳下。
他們不知在草原上奔馳了多久,大合薩只覺得騎隊去向東南方,而後折轉向西,兜了一個不小的圈子。虎豹騎們紛紛下馬,在周圍展開了防禦。他們都是精幹的武士,警惕地引着角弓散開在周圍,三個四個地聚集成團,以防偷襲。
火堆點了起來,大君揮揮手,請大合薩和他一起坐下來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大合薩也不便去打斷他的思索。他環顧周圍,認不出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凹陷的地方,周圍都是高起的草坡,靜靜的連風也沒有。
“把你拉到這裡來,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說。
“你以前倒是也經常做奇怪的事情。”
大君笑笑,“沙翰,我記得我父親和東陸風炎皇帝兩次決戰的時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邊處理文書的,是不是?”
大合薩點了點頭,“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青陽部真正精通東陸文字的人並不多,大合薩就是其中之一,爲了鑽研星相典籍,他從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聽說東陸的大皇帝送信給父親勸降,父親只回了五個字,說是‘戰,惟死,不降。’”
“欽達翰王的戰書一直就是那麼短,不過東陸大皇帝的勸降書信倒是也不長,我還記得是三十四個字,說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積屍百萬,無非子民,爲王者,縱於九幽下身受斧鉞之刑,心能安乎?’這兩封信東陸的學士都說是帝王手筆,風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訓子孫。”
大君低嘆了口氣,“那麼多年了,再沒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東陸人面對面地交涉……”
他沉默下來。大合薩扭頭看了看他靜默的側臉,心裡忽地一亮,“東陸有人來!”
大君舉手製止了他。
“是的,有人來。只是來的不是一般人。”大君壓低了聲音,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看着他的眼睛,覺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從小的朋友,當初朔北部的騎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門,成千上萬的戰馬圍着金帳奔馳,無數的火把投過來,幾乎把大君和黃金帳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舊操着他的重劍,指揮僅存的伴當武士們死戰。北陸的大君敬畏過誰?大合薩真的不知道,即使有過,也是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歷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煙鍋裡紮紮實實地塞上一鍋煙草,點燃吸了一口,捧給了大君,“吸一口?”
大君沉默地接過去,用力吸了一口,嫋嫋的青煙從他鼻孔裡滾了出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恢復了以往的神氣。
“沙翰,你說什麼纔是世上最偉大的力量?”
“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大合薩遲疑了一下,“那是盤韃天神的雙手吧?他左手握着劈開天地的斧頭,右手握着可以殺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寶劍,他雙手握着斧頭和寶劍轉動,每轉動一次,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
“這些還用你告訴我麼?我們青陽的孩子,哪個沒有聽過盤韃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說是星星,那些人說,星天的運轉纔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無法改變的。沙翰,你相信麼?”
“星天的運轉?可是一切都在盤韃天神的手……”
大合薩忽然止住了,側耳向着背後。他聽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向那邊奔了幾步。聲音終於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的歌聲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飄着,伴着低聲嗚咽的什麼樂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聲音卻沒有那麼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笳又沒有那麼雄渾。
“來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騎的武士們互相遞了一下眼神,一齊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薩身前展開成半月的形狀,缺口對着大君的方向,半拉開了手裡的角弓。
大合薩摸了摸胸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薩傳下來的“熊刀”,據說裡面宿有熊王的靈魂,是柄驅邪的聖刀,他日日佩着,卻很少去摸它。他心裡有些不安,不知道爲什麼,這歌聲令他覺得不安,安靜中似乎隱藏着什麼危險。
“都靜下來!”大君喝道。
大合薩用心去聽那個男人的歌,卻發覺他唱的一切自己都聽不懂,可是偏偏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哪裡聽過這種古玄的歌,彷彿從很古老的時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歌聲和樂器的聲音都近了,遠遠地聽着也還罷了,可是聲音越是接近,大合薩的心就繃得越緊。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東南西北,無處不是,像是四面八方無數人在吹奏,唱着古玄的歌。月光忽然投了下來,他擡頭,看見黑雲中裂開了口子,一輪圓滿的月正懸在天空。沿着那道裂縫,整片整片的黑雲裂開消散,星空也展現出來,滿天都是清光。周圍浩瀚無邊的草原上,每根草葉上都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浩瀚無邊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