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平淡的日子每天都覺得很長,回過頭來看時,才覺得時光飛快。我到花遲谷轉眼已經一月有餘。

據說花遲谷的祖師也是個受盡委屈的女子,避世隱居在這裡,算來已有百餘年,才慢慢發展成今天這樣子。所以谷中雖也有男子,但管事的卻都是女人。谷主一職,也是由母傳女,不傳男性。

花芙蓉的母親百花夫人雖然生性風流,多蓄男寵,卻一直到三十五六仍無所出,所以就收留了羅思存。本是想認作義女傳接衣鉢的,但過了幾年,卻又生了花芙蓉。百花夫人中年得女,雖然是個白癡,亦疼愛有加。自然就不捨得將谷主之位傳給外人,於是臨終前就令花平好生照看花芙蓉,保護她,輔佐她。結果她去世之後的這麼多年,羅思存和花平表面上看來齊心協力合作無間,暗底下卻各自爲政,波濤洶涌。

我在零零碎碎的瞭解到這些東西之後,忍不住在想,或者當年花芙蓉失蹤,說不定也是這兩人爭鬥的結果。

那天花平跟我說要換人之後,我本以爲會有風雲變色的激烈場面出現,誰知並沒有。

花平尋了些錯處,依次將那些人換下之後,羅思存並沒有表示異議,甚至還很贊同的樣子。之後也沒見她有什麼不滿,每天去藥圃或者茶園巡視一遍,然後就回來教我練劍,或者陪我閒聊,偶爾還會搬張琴出來,坐在溪邊的柳樹下彈。

她不喜歡用琴幾,往往就席地而坐,暗色紋花古琴就放在膝蓋上,一雙玉手好似撫動清泉,盪漾起朵朵漣漪,琴聲如水,就好像連人心也要化在其間。

我坐在旁邊看着她,根本不能將這神仙一般超塵脫俗的女孩子和那些爭權奪利聯繫在一起。

我寧願花平是多慮了。

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和這樣的女孩子爲敵。

“谷主。”

她一曲彈完,開口叫我,我纔回過神,輕輕笑了笑。“師姐琴彈得真好。我都聽癡了。”

羅思存也笑了,輕輕道:“谷主過獎了,跟某人比起來,我可差遠了。”

“咦?”

她靜了一會,看向膝上的琴,輕輕的嘆了口氣:“可惜,那人自師傅去世之後,就再也不彈琴了。”

我突然明白她說得是誰了。

當年人稱“琴劍雙絕”的艾大先生。

我忍不住問:“爲什麼?”

她又靜了一會,眼垂下來,長長的睫毛掩去眼中的神色,然後輕輕嘆道:“誰知道呢?或者,是因爲沒有知音了吧。我真的從未見過那樣癡心的男子。”

我也靜下來。

他驚才絕豔叱吒風雲,卻爲她在風頭最盛的時候隱退,自願爲奴,又爲着她臨終一個囑託,將自己一生就耗在花芙蓉這種白癡身上。如果不是癡心,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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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晚上依然睡得不好。

花平教過我一套內功心法,要我睡之前練。但作用不太大。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練過之後氣血活順神清氣爽,但卻仍止不住惡夢。雖然不像之前那麼頻繁,卻仍有半夜驚醒就再睡不着的時候。

像這種時候,我就會去找花平。

我還沒有學會他所說那種看人的本領。除了他,我不知自己在這裡還可以依賴誰。就算是他,其實我都不知是不是真的可以依賴的人。

他對我好,其實不是因爲我,也不是因爲花芙蓉,而是因爲一個去世已經七年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過去的時候,花平的院子裡還亮着燈。

我輕輕的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

我皺了眉,他一向不是耳聰目明麼?難道不在?於是加重了力道,又敲了兩下,並叫了一聲:“花平?”

過了一會他纔來開了門。還是整整齊齊的一身白袍,躬身行了一禮,“谷主。”

“你睡了麼?”

“沒有。”

“那怎麼這麼久?”我走進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聞到有酒味,不由又皺了下眉。“你在喝酒?”

他點點頭,淡淡的應了聲。“嗯。”

我走到院中,才發現那幾叢翠竹下的石桌上放了一張琴,一個香爐,香爐裡燃着三支香,旁邊放着酒杯酒壺。

顯然他剛剛就坐在這裡喝酒。那麼,爲什麼沒聽見我敲門?難道這人也有神遊太虛的時候?我轉身看着他,卻不知怎麼開口問。

他也不解釋,轉身去多拿了個杯子來,問我:“要喝嗎?”

都先去拿了杯子了,擺明就是想有人陪他喝嘛。

我不由笑了笑,點點頭,在那石桌旁坐下來。

花平拿了酒壺往兩個杯子裡倒酒,我伸手摸向那張琴,他的手顫了一下,有幾滴酒灑了出來。他看了一眼,卻沒有開口,仍倒滿了那一杯酒,遞給我。

我不懂琴,也看不出這張琴有什麼不同,但他那樣子,肯定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大概平素也沒讓其它人碰過。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手,又笑了笑,“抱歉。”

他仍沒說什麼,喝了口酒,看向那張琴,目光如水,溫柔得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

“百花夫人送你的麼?”我猜測着問。

“不是。”他淡淡的回答,“但是,是這張琴,將她引到我面前。”

我忍不住要去想當時的情景。

那時花平還年少,白衣勝雪,神采飛揚,一爐香,一壺酒,撫琴林間,百花夫人風姿約綽,絕代風華,被琴聲所引,款款而來……那是怎樣旖旎的一幅畫面。

我輕輕問:“聽說你現在已不再彈琴了,是因爲百花夫人去世了嗎?”

他靜了一會,緩緩道:“不,是因爲艾長平已經死了。”

我忍不住想笑。

“原來今天這裡只有兩個死人。”我笑着說,“一個死去的艾長平,和一個死去的雷小文。”

他又靜了一會,然後也笑起來。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笑,不像平日裡對我那般禮節性的稍帶些寵溺的淡淡微笑,有些滄桑,有些寂寥,卻又依稀透着些當年叱吒江湖的豪情。

我們一邊笑,一邊喝酒。

我想後來我有些醉了,我笑着,抓着他的手說,“既然我們都死了,那麼彈一曲給我聽吧。”

他說:“好。”

然後琴聲就響起來。

如泣如訴。

悽婉動人。

這是一個死人彈給另一個死人聽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