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被門外的腳步聲驚醒的時候,天色還很早。

因爲職業的特殊性,一般這種時候,大家應該還都在睡覺纔對。所以我覺得有些奇怪,穿了衣服開門去看。

外面的人是楊三姐。

她今天荊釵布裙,不施脂粉,與平日裡嬌媚潑辣的樣子比起來,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不由怔了一下,然後纔看到她手上還提了個籃子,正要出門的樣子。

她這樣子要去哪裡?

我不由叫了聲:“三姐。”

她轉過臉來看了看我,笑了笑,輕聲道:“呀,你起來了啊。”

我點點頭,走過去,見她籃子裡都是香燭紙錢,不由皺了眉,“三姐你這麼早上哪去啊?”

“我去趟普雲寺。”三姐輕輕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又怔了一下,雖然不知她爲什麼突然這樣子打扮去寺廟,還是點下頭。

沒有僱轎子,也沒有坐馬車,我們兩個就那樣慢慢的走過去。三姐一路都沒說話,我也就沒開口。一直到遠遠看見普雲寺山門的飛檐,她才輕輕道:“今天是我孩兒的忌日。”

我停下腳步,扭過頭睜大眼看着她。

她繼續緩緩向前走,淡淡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也曾有過孩子?”

我連忙搖搖頭跟上去。“不是……”

她卻好像根本沒聽見我說什麼,繼續道:“他死的時候,還沒有出生。他爹殺了他。”

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輕飄飄的,卻如同重重的大石向我壓過來。我心裡一陣揪痛,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楊三姐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輕輕道:“那一日他要去娶威遠鏢局總鏢頭的女兒,我拖着他,求他不要走,至少看在我腹中孩兒的份上。他的回答就是又狠又準的一腳。那一腳,讓我失去已有五個多月的孩子,而且再也不可能做母親了。”

我握緊了她的手,切切地叫了聲:“三姐。”

她回過神來,看着路邊跑過的一個小孩,輕輕嘆了聲,“若能生下來,他也該有這麼大了。”

我看着她,突然發現,那個在夜裡神采飛揚風情萬種的楊三姐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皺紋。

這一刻,她只是個傷心的母親。

三姐請普雲寺的僧人爲她早逝的孩子做了場法事。

我在外面等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來。

自七歲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而那之前的記憶,早已幾乎煙消雲散,我甚至已記不清她的臉。我努力的企圖在自己的記憶裡拼湊出一張完整的畫面,但是沒能成功,所以那些僧人誦經的聲音對這時的我來說,有如酷刑。

於是我跟三姐打了個招呼,便走開了。

出寺往西,有一片楓林。想來若是深秋,必然葉煥丹紅,如火如荼。但眼下還是早春,樹葉還是一片嫩綠顏色,有不知名的鳥兒自林間掠過,襯着藍天白雲,也別有一番風味。

沒走多遠,忽聽得隱約有簫聲傳來。那簫聲如泣如訴,優雅如煙,如一條潺潺的流水從我心頭繞過,我忍不住循聲走去。

沿着山間小徑繞過楓林,便看見林邊有一個石亭。一個男人正坐在亭中,吹奏一管碧玉簫。他看來不過二十四五年紀,一身白衣勝雪,眉清目朗,氣宇軒昂,山風拂起他的髮絲衣袂,有如天人。

我不由一怔,正想是繼續往前走,還是原路返回的時候,簫聲卻忽然停了。

那男子沉聲喝道:“誰在那裡?”

我只以爲他發現我,正要走出去時,跟我相反的方向已有一個青衣小廝跑出來,一面叫道:“溫莊主,是我。”

白衣男子皺了一下眉,道:“李貴?你來做什麼?”

那小廝笑眯眯的施了一禮,道:“我家主人讓小人來請溫莊主回去。”

白衣男子只微微揚了揚手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即刻就到。”

那小廝卻不走,仍笑眯眯道:“家主人說好不容易找到那女魔頭行蹤,定要計劃周詳,不可再讓她逃走。所以,請溫莊主務必與小人一同回去,以免錯過時機。”

白衣男子明顯的不耐煩起來,帶着重重的鼻音道:“知道了。”

小廝側過身,向自己的來路一伸手:“溫莊主,請。”

白衣男子站起來,走過去,走出幾步卻又停下來,向我這邊看了一眼。

我下意識的往樹後一縮。雖然不是有意的,但偷聽到人家說話,總是不好。但那邊半晌沒什麼動靜,我又忍不住再探出頭來看,卻正對上他的目光。

那白衣男子嘴角上揚,扯出一抹笑容來。

我嚇了一跳,連忙又縮回樹後。

心跳不自覺的便快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一個男子,可以笑得那樣動人心絃,那樣勾魂攝魄。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聽着自己如鼓的心跳,再一次探出頭去的時候,他已不在那裡了。

風依舊自林間穿行,像是還有簫聲在耳邊迴繞,但諾大的楓林裡卻只餘我一個人。

我撫着自己發燙的面頰,久久平靜不下來。

這世上竟真的有這樣神仙一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