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公的表情有些複雜。
他原本確實對許賢妃是已婚婦人二嫁之事感到不滿,不理解太后爲何會允許這樣的婦人成爲皇帝的嬪妃,但聽完老宮人素芳的敘述後,已經完全能明白,有些事是沒辦法選擇的。許賢妃再不好,也是太后與七皇子信任的自己人,總比不知底細的外人強些。況且聖意如此,太后與許賢妃也沒法拒絕。
許賢妃是已婚婦人進宮,確實很可惜,但她在封妃之前,已經與前夫和離,而且前夫更是早就停妻再娶了,不存在什麼君奪臣妻的醜聞,那似乎也沒那麼難以接受。鎮國公認爲自己身爲臣下,沒什麼指責君王的理由,頂多只是覺得,八皇子的生母有這個不足之處,恐怕會被朝臣挑剔,被孫家攻擊。八皇子立儲之事,也會更不順利。因此,皇帝還是儘量別讓人知道許賢妃身世的好。
鎮國公認爲皇帝爲皇嗣挑選這樣一位生母,固然有他的考量,但也過於任性了。可許賢妃由皇子乳母一躍成爲宮妃,甚至很有可能成爲新君之母,一國太后,簡直就是上輩子燒了高香,幸運至極。素芳竟然認爲許賢妃受了大委屈?這個說法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老宮人素芳認爲自己一點兒都沒誇張:“許娘娘在宮中多年來一直盼着出宮與丈夫兒子團聚。她原不知道前夫另娶之事,還以爲夫家頂多只是爲金舉人納妾而已。太后娘娘本來許諾,等七殿下平安出宮,到了承恩侯府,有人照料了,便放許娘娘回家鄉去。萬萬沒想到,七殿下未能出宮,而皇上卻又在這時候病倒,太后必須要將七殿下之事告知皇上。
“許娘娘精心侍疾,盼着皇上痊癒後能讓七殿下回歸本來身份,冊立爲儲君,誰知卻因此被皇上看中,要她做妃子。許娘娘本來不肯,可皇上卻派人找到了金舉人,打聽得金舉人另娶,以及後妻苛待原配所出長子等消息,還讓金舉人寫了和離書。許娘娘心痛不已,卻又擔心皇上會對她長子不利,更捨不得七殿下受苦,只能應太后與皇上所請,成爲皇上的嬪妃……”
等到八皇子出世,許賢妃就更是徹底沒有了與長子團圓的可能。皇帝答應會關照她的兒子,但不許她暴露自己二婚的身份,還要虛構出她是金舉人原配之妹的假象,要求她與親生兒子以姨甥相稱,終身不得相認……
老宮人告訴鎮國公夫婦:“國公爺往京中送密信之前,皇上就已經派人前往許娘娘的家鄉遵化州,趁着知州更迭之機,改了百姓戶籍文書的記載,給許家添了一個女兒,又記載此女幼時走失。若非許娘娘堅持,只怕皇上會直接給她換一個出身,叫她連父母祖宗都換了。饒是如此,她與親子也終生無法相認。將來金嘉樹若科舉有成,進京趕考,母子或許有相見之日,但也只能當作尋常親戚相處了。”
皇帝一向是很小心眼的。
鎮國公忍不住再次皺起了眉頭:“可七殿下不是自幼體弱麼?他就算成爲了儲君,又能撐幾年呢?”
老宮人點頭:“這是皇上的密旨。許娘娘曾經求過皇上開恩,但皇上不許。八殿下遲遲未能立儲,皇上心焦不已。若是再叫人知道許娘娘出身,只怕朝臣更要挑剔了。在這個節骨眼上,皇上絕不容許有任何差遲。太后娘娘勸許娘娘想開些,許娘娘也只能受了這些委屈。”
鎮國公只覺得有無數的話想吐槽,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罷了,他雖然看不慣,但也沒必要當着宮中來人的面說皇帝的不是。雖然素芳是鎮國公府的家生子,可也畢竟入宮多年,不再是周家侍婢。他何必說些令人不安的話,叫三姐周太后知道了,也跟着操心呢?
他只是問素芳:“皇上與太后一直瞞着我這些事,其實不說也不打緊。我既然決定了要支持八殿下,那無論八殿下的生母是何身份,我都不會改變主意。況且金家小哥從未透露過這些內情——興許他本人也不知道內情,平日與我們相處時,不曾露過半點口風。太后又何必派你來傳話,讓我們夫妻知道這一切呢?叫皇上知道了,只怕又要多心。”
老宮人嘆了口氣。
若許賢妃本身並不想做宮妃,那她一路走來,還真是無妄之災。先是被夫家長輩與丈夫逼迫,丟下襁褓中的兒子入宮做乳母,忽遭宮變,只能抱着剛出生的七皇子逃入慈寧宮。她隱姓埋名做了宮人,與丈夫兒子分離,幾年後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宮了,又被皇帝看中。她不肯做妃子,皇帝就派人去找了她前夫要和離書,賞下的黃金多少有些買人的意思了,她兒子更是有可能成爲皇帝掌控中的人質。她無奈之下,答應了成爲宮妃,結果生下八皇子後,皇帝連她的出身都要僞造一番,禁止她與親生兒子相認……
鎮國公聽得直皺眉頭:“這是皇上的意思?”
鎮國公忍不住連連搖頭。若這都是皇帝一意孤行,那確實有些過分了。他自己挑中了許賢妃這個有夫之婦,硬逼着人家給自己做妃子,如今卻又嫌棄她是二嫁,怕外臣知道了會影響八皇子立儲,那當初又何必逼人家點頭呢?
老宮人低下頭去:“皇上今春又病了一回……孫閣老又在朝上提起儲位空懸,求皇上下令紀王世子還宗了。八殿下年紀尚幼,朝臣們擔心幼主臨朝,易生變故,也都贊同孫閣老的提議。皇上不想答應,便打算將七殿下推出來,堵一堵內閣的嘴。七殿下是中宮嫡出,將滿十四歲了,人也聰慧,有他在,何需召回出繼的皇子,令皇上失信於宗室?”
皇帝對七皇子這個嫡出的兒子十分苛刻不慈,對於八皇子的生母許賢妃,又何嘗不是強取豪奪,非仁君所爲?!
鎮國公剛剛長嘆了一聲,便又坐直了身體:“什麼意思?不是說皇上不打算讓世人知曉七殿下的存在麼?怎的如今又改了主意?!”
素芳恭敬低頭道:“太后早就想將內情告知國公爺了,只是京城與長安相隔兩千多裡,無論是寫信還是派人傳話,都有走漏消息的風險。就連承恩侯府,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七殿下的存在,以及許娘娘的身世。大多數人都以爲許娘娘是在六殿下出事前不久,才由承恩侯夫人送入宮中的。太后如此小心,若不能確保信使可信,又怎敢輕舉妄動呢?
“而當日太后送來親筆書信,託國公爺照應金家人時,曾經隱瞞了金舉人與許娘娘過往的婚姻,心中甚感不安。眼下皇上已決定要向朝臣公開七殿下的身份。太后娘娘說,與其讓國公爺從旁人處聽說消息,知道她騙了親兄弟,留下心結,還不如派了可信的心腹到長安來,當面將事情原委解釋給國公爺聽。”
七皇子能撐幾年都行,只要能給八皇子多一點成長的時間,能攔住紀王世子還宗之路即可。至於他是否會死在儲位上,並不重要。
皇帝對於嫡子,從來都是這麼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