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媚兒死時的樣子又歷歷浮現在眼前,溫如玉覺得滿心、滿腔都是苦澀,剛剛亮起的臉色不覺又黯淡下去,直直地看向景剴,清冷的聲音便如泉水般奔流而出:“皇兄將洛顏又變成媚妃娘娘,再也無需到女貞觀去了,從此可以堂而皇之地寵幸她,她也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皇兄將什麼事都計算得滴水不漏,可是皇兄算漏了一樣。”
景剴盯着他,眉擰緊,眸子中已露出危險的陰鬱氣息,溫如玉卻視若無睹:“皇兄算漏了人心。媚妃娘娘溫柔賢惠,無論身爲皇妃還是妻子,她都無愧於皇兄。她如此淒涼地離開人世,皇兄連半點憐惜之意都沒有,甚至沒有給她一個象樣的葬禮,就這樣將她拋出了皇宮,就象拋掉一個枕頭、一件被褥那麼簡單。而且還剝奪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份,讓她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皇兄真的是鐵石心腸麼?皇兄不怕她在九泉之下成爲孤魂野鬼,永遠不能瞑目,永世不得超生麼?”
他的聲音不高,更沒有激動的表情,可字字句句說出來卻重逾千斤。
景剴的臉色已發青,死死盯着他,眸子中燃起幽暗的火焰,卻不反駁,只是冷冷一笑道:“如玉不愧是多情公子,對周圍每個女人都如此憐惜。朕知道當初是你將她從金陵帶回來的,怕是對她的感情也比別人多一分吧?”
溫如玉怔住。他只知道景剴傲慢、剛愎自用,但一直觀人入微、事事英明,想不到今天如此不講道理,竟然爲了反擊他而說出這樣誣衊的話來。
他氣極反笑:“皇兄若是硬要這樣編排,臣也無話可說。臣無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皇兄,臣只是覺得心寒。皇兄雄才偉略,是位聖明君主,可君主也是人,難道就不能對自己的妻子好一點?後宮多少如花美眷,將一生*地葬送在皇宮中,直到紅顏枯槁。臣不怪皇兄,因爲這是千古以來的規矩,皇兄貴爲天子,也有許多顧忌,也許無法去打破這些陳規陋習。可是,如果連皇兄自己喜歡過、寵幸過的女人皇兄都能這樣棄如弊履,皇兄還有什麼東西是珍惜的呢?難道除了江山、皇位,皇兄心裡便再也容不下別的了麼?”
景剴只覺得滿腔怒火直往腦門裡衝,剛剛君臣兩人和好,誰知道一個洛顏又勾起一場風波來。眼前這個人真的是軟硬不吃,棱角分明啊!那樣義正詞嚴地指責,將他這個九五之尊置於何處!
正想拍案而起,卻見溫如玉默默站起來,走到窗口,一個修長挺拔的背影對着他,雪白的衣衫勾勒出完美的身形,靜靜地站在那兒,卻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意味。
景剴衝到嘴邊的吼聲又被生生壓住。
溫如玉風一般的聲音悠悠飄蕩在窗前:“也許臣無法體會皇兄身爲帝王的難處,臣只是從人心的角度去看待事情。皇兄君臨天下,坐擁江山,看似一派風光,可焉知不是一世孤獨*!皇兄整日爲國事操勞、憂心,整日爲政治鬥爭不息,周遭都是爾虞我詐,羣臣之間勾心鬥角,人人戴着假面具見你,社稷安定、百姓福祉,這些重任都壓在皇兄身上,若是再沒有情義來支撐,皇兄豈非活得太苦!可是……爲什麼皇兄還要自己拋棄這情義二字呢?皇兄一定要將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麼?”
一席話彷彿冷水將景剴從頭澆到底,又彷彿醍醐灌頂,清涼之意瞬間涌遍他全身,滲入他的每個毛孔。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從來沒有人敢嘲笑皇帝的孤獨*!溫如玉,他真是膽大包天,敢揭開皇帝的假皮囊,直指他的內心!
一種被人揭開*的羞憤令景剴氣得渾身發抖。
“如玉,你大膽!”他的聲音陰沉到極點,彷彿從嗓子裡硬擠出來,帶着令人窒息的威壓。
溫如玉回身,靜靜地看着景剴,黑而深的眸子中微露悲憫之意,緩緩跪下,神情平靜:“臣知道這些話大逆不道,只是臣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請皇兄降罪。”
說罷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感覺到頭頂上的目光盯了自己很久很久,忽冷忽熱,變換不定,到最後終於歸於平靜。
景剴長嘆,聲音縹緲而遙遠:“如玉說了實話,何罪之有?起來吧。”
“謝皇兄。”
“你的身體……近日能夠出遠門麼?”突然問出一句奇怪的話。
溫如玉愣了愣:“若是皇兄有差遣,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朕……想去金陵祭奠媚兒,如玉可願陪朕微服前往?”
溫如玉一震,擡起眼簾,見景剴臉上浮起一抹悽愴之意。心中頓覺安慰,點頭道:“是,臣願意護駕。只是……皇兄不讓張大人隨行麼?”
“朕這次不能張揚,只能悄悄出宮。夕照還得留下來爲朕應付大臣們,若是被大家知道皇上失蹤,那便天下大亂了。所以他的壓力會比較大。”
“那麼,臣從軍中將江二哥、江三哥調回來護駕好麼?”
“不用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你保護朕便足夠了。”
“是,臣明白。那我們何時出發?”
“只要你的身體康復,我們便出發。”
“臣這兩天服了皇兄御賜的藥,傷好得很快。臣想明日上朝,去吏部安排好會考的事,後天星羅王子會幫臣解開包紮,回碧海國去。等臣送走他與寒兒,便與皇兄一起出發,好麼?”
“你確定你明天可以上朝?”景剴看着他依舊清瘦的面容,多少有點擔心。溫如玉,畢竟是血肉之軀。
“是。”溫如玉微笑,這笑容便象無數次在將士面前一樣,給人無比安定的感覺。
“好。”
景剴跨出王府門檻的時候,覺得神清氣爽,眉揚起,脣邊充滿笑意。
小太監卓寧愣愣地看着皇帝滿臉陽光的表情,忍不住問道:“皇上……碰到什麼喜事了?”
“如玉又可以上朝了,朕從此可以輕鬆得多。對了,回去翻香雪宮的牌子,朕今晚去雪妃娘娘那兒。”
卓寧大喜:“奴才遵旨!”
回頭看王府,見高樓上一條白色的人影長身而立,彷彿正在玉宇瓊樓中,飄然便欲乘風飛去。
那條空着的手臂接上了假肢,長袖垂下,遮住金屬做成的假手,看不出任何不妥。微笑時風雲亦爲之動容。
這樣的氣度,怎會是凡人?莫不是天上的謫仙墮入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