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淵道:“有姑父在這兒,還有什麼魑魅魍魎膽敢現形?”
溫如玉劍眉一挑,笑意在眼底盪漾,打趣道:“淵兒對我期望這麼高,倒讓我誠惶誠恐呢!”
景淵走到桌前,倒好兩杯茶,一杯遞給溫如玉:“姑父在我心目中是神,無堅不摧的戰神。”
溫如玉微微一愣,繼而苦笑:“這戰神二字對我實非褒獎,倒是極大的諷刺。”
不由自主地想起子墨說的那些話:“你滅烏薩,從邊疆打到寂水王城,滅了烏薩與閼指聯軍三萬多人,不記得了麼,王爺?你手上沾滿血腥,現在還來跟我講什麼‘視人命如草芥’?”字字猶如驚雷響在耳畔。
而眼下,他好象又到了被迫出手的時候了……
景淵不語,心中卻暗暗想到:姑父,你天性仁慈,卻無法擺脫你的命運。接下去,必定還有殘酷的戰爭等着你……此刻,兵部應該已經下了軍令,歐陽雁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出征吧?事成定局,你能放下你徒弟不管麼?父皇支開你,無非就是爲了對紫熵開戰,而你卻被矇在鼓裡……
心中千迴百轉,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含笑道:“對了,姑父,你還沒告訴我你對子襄此行的看法。”
提到子襄,溫如玉的神情凝重起來:“我現在擔心他去赤燕會做兩件事。”
“什麼?”
“其一,子墨之死對他來說是個謎,但既然子墨是來長安之後被害的,他首先懷疑的對象必定是我們。他現在勢單力孤,一心想爲子墨報仇,說不定會向獨孤煌提出結盟,共同對付我朝。若是他們南北夾擊,對我們便是極大的威脅。”
“其二呢?”景淵問道。
“我怕他會對蒼夜不利。”
景淵一愣:“怎麼?他們之間有仇?”
溫如玉將他們在紫熵發生的事簡單地講述了一遍:“那次子襄因爲我而遷怒於蒼夜,將他打得遍體鱗傷。他的性格原是陰狠暴戾的,此番遭遇子墨之死,他的心理估計更加扭曲了。他一直在鄙視、踐踏蒼夜的人格,絕不會容忍蒼夜成爲赤燕的駙馬,所以我想,他會將蒼夜的過去揭露出來,破壞蒼夜與獨孤涵月的婚事。”
他的聲音仍然清朗而平靜,但黑瞳中卻射出冷洌如萬年寒冰的光芒。
景淵看着他的樣子,忽然覺得身上發冷,開口時聲音有些不穩:“姑父想……?”
溫如玉無言。
景淵從他眼裡看到了殺氣,室內的空氣也好象驟然降到了冰點以下。
景淵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一向溫潤如玉的姑父,怎麼會變得如此可怕?那張俊美絕倫的臉上現在彷彿籠上了嚴霜,強烈的殺氣給人造成極大的壓迫感。
寒入骨髓。
“我師弟已經受盡苦難,我絕不允許有人再去傷害他。所以……子襄絕不能到赤燕去。”溫如玉的語調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就好象在簡單地陳述一件事,卻充滿着某種主宰一切的肯定與威力。
“姑父?”景淵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已爲溫如玉的氣勢所震懾。他現在終於明白爲什麼子墨與獨孤煌都忌憚溫如玉,甚至不敢與他正面交鋒。
“你打算……殺了子襄麼?”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溫如玉沒有動,只把目光轉向他,臉上漸漸露出非常複雜的神情,景淵看不懂。
“淵兒,你臨行前,皇上有沒有跟你說什麼?”溫如玉平靜地問道。
“這……”景淵的心猛地一跳,姑父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溫如玉仍然看着他,脣角緩緩勾起一縷笑容,那是種瞭然一切的笑容。
他沒有追問,只是深深凝注着景淵,彷彿要看到他心裡去:“淵兒,你想統一天下,做天下的霸主麼?”
“我……”景淵發現自己的舌頭已經打結,根本說不出話來。原先的沉穩、從容瞬間崩潰,看着溫如玉的眼神有些狼狽。
“你不說我也明白,爲君者……可能都有這份野心吧?”
“姑父……”景淵走到他身前,蹲下來,仰首看着他,聲音中帶着歉意,“淵兒還不是君,還不曾奢望那麼多。只是父皇……”
“我明白。”溫如玉再次苦笑,“子墨死後我想了很多,我越來越不相信是獨孤煌派人殺了子墨。因爲子墨被擒之事只有我、英王、衛國侯、張大人與皇上知道,萱若閣中的守衛及爲子墨治病的太醫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獨孤煌的消息怎能如此靈通?又怎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作出反應?所以,我懷疑……是皇上殺了他。”
“姑父……”景淵的臉色更加蒼白,姑父真的是聰明絕頂之人,誰都休想在他面前搞陰謀。
溫如玉扶起景淵,自己也借勢站起來,背轉身去,修長挺拔的身影落在景淵眼裡,靜到極點。但他周圍的空氣卻依然透着寒意。
“如果……皇上志在必得,我只能盡我的力量,將殺戮減到最少。於公於私,我都必須這麼做……”
因爲背對着景淵,景淵沒有看到溫如玉眼裡深刻的痛苦與悲哀。
皇上,你竟要用這種手段對付我、欺騙我了麼?
門外又響起幾不可聞的衣袂摩擦之聲,景淵沒聽到,但溫如玉知道又是那位夥計來了。
“客官,你們的飯菜準備好了,請下樓用膳吧。”
“好,我們即刻便來。”
溫如玉答應一聲,一步跨到北面的窗前,輕輕推開一絲縫,往下觀望。
後院有兩間廚房,看不清裡面的情形,只看到屋頂炊煙裊裊。
廚房後面是一片青翠的竹林,透過杆杆修竹,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池塘,還有林間散落的雞鴨。
林深處隱隱露出粉牆綠瓦,看來這後院別有洞天,裡面住着什麼人?會是這客棧的主人麼?
就在這時,溫如玉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男子穿林而出,走到廚房門外,正好面向着他。此人大約三十多歲年紀,長相英武,身形矯健,腰間懸着一把劍,分明是練武之人。
然後有一位中年人向他走過去。溫如玉認得,這個人是他們入住客棧時見到的掌櫃。
掌櫃向男子遞上一本本子,看來象是客人的登記冊。男子一邊翻看,一邊詢問着什麼。
溫如玉已能確定,此人必是客棧的真正主人。
想到這客棧的名字“西風古道”,溫如玉的脣邊不*露出笑意。這樣蒼涼而粗獷的名字,正該配一位飽經風霜的江湖中人才是。
彷彿感應到了溫如玉的注視,男子擡起頭來,目光投向他站立的方向。
溫如玉心中不*一動,這個人的目光竟是十分銳利,鷹一般的眼神,彷彿能穿透人心。
在看到溫如玉的霎那,青衣男子似乎愣了愣,但表情瞬間即逝,快得難以捕捉。
溫如玉向他微微一笑,輕輕闔上窗子。
“淵兒,呆會兒我叫侍衛過來陪着你,我要去探一探這家客棧,看看它究竟是什麼路數。”
景淵知道溫如玉是爲自己的安全考慮,遂點頭答應。
夜涼如水。
蕭瑟風聲吹過竹梢,竹影沉沉,四野裡傳來秋蟲的呢喃。
一條白色的身影猶如輕煙般掠過竹枝,眨眼消失了蹤影。
林深處有四間並排的房舍,橫向裡還有一間獨立的小屋,周圍密植花草,黑暗中只看到暗影重重。
燈光從窗紙上滲出來,裡面傳來低低的語聲。
白影伏到窗下,用手指沾溼窗紙,捅出一個小洞,向裡觀看。
屋裡的擺設非常簡單,一張長條的桌案靠牆而放,上面列着三個牌位。自東到西分別是:
鯤鵬王爺景皓之靈位
王妃燕翎兒之靈位
少主景如玉之靈位
靈前站着一位花甲之年的褐衣老者,正將兩枝清香點燃,插_入案上的香爐。
窗外的白衣人蒙着臉,只露出一雙寒星冷月般的眼睛。當他的目光掠過“鯤鵬王爺”“王妃”等字樣時,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驀然泛起一層氤氳,伏在窗下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少主景如玉……”面巾下的脣邊泛起一絲苦笑,溫如玉眼裡的霧氣越來越濃,“我都沒有恢復景姓,這裡卻已經有人爲我認祖歸宗了……他是誰?”
“王爺……主公……”老者拿着景皓的靈位,用袖子一遍遍地擦拭着木質的牌位,儘管這牌位已被他擦得幾乎光可鑑人了。
“這麼多年了,我還在等什麼啊?連少主都已經不在了……”老者悽然笑道,“我爲什麼不早點去見他?爲什麼?現在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