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特殊之人並不陌生,早在十年前已打醬油般登場過,乃是微山派掌門,鬱清風。
此次,鬱掌門攜帶了愛女鬱傾城,名義上是來感謝十年前南音島主耗了仙元煉製閉門丹挽救愛女性命,實則是爲愛女製造同南音溝通感情的機會。
從側面可反應出,鬱家老剩姑的春心仍在盪漾。
珠簾善站在師父身側,狠狠盯着對面目光飢渴的鬱傾城。她同時在琢磨,這掌門千金用了何種保養術,明明已經步入三十多歲的婆姨行列,麪皮腰身卻如十年前一樣,甚至魚尾紋都沒生出一條。
她見師父多看了鬱傾城一眼,瞬間心裡很不是滋味,試毒的感覺又回來了。
無心島明廳,鬱掌門同師父話着名門正派最常用的無聊臺詞。她時不時瞅鬱掌門一眼,眼神中夾雜點怨毒。
晚宴過罷,鬱氏父女被安排到最顯身份高端的浩塵殿歇息。
夜黑風高,適暗殺。
珠簾善終於行動了,將短簫上的灰塵拭擦乾淨,站在一塊巨大礁石上吹出一首殘破樂章。
海風將她劉海吹得凌亂,短簫的旋律詭異了些,像是吹簫之人有些氣短,但這不妨礙一羣小黑蛇自四面八方爬了出來,且吐着熱情的信子鑽進鬱氏父女的寢房。
站在暗礁上的珠簾善嘴角勾出一絲邪惡,眼底卻是漫無邊際的漠然神色。
這一幕,恰好被礁石後撈魚的小師弟瞅見。稍有點用毒常識的人都能揣測出她方纔使的是姽骨堂的暗殺術。
已拜入無心派門下,卻暗暗使用着前組織的暗殺技術,這正是將她逐出師門的大好藉口。
毫無懸念,珠簾善手中毒簫一閃,十步之外的小師弟被短簫插了個透明窟窿。
鬱掌門將莫名襲擊的黑蛇斬殺乾淨,只是被蛇咬了幾口,雖無性命之虞,但顯出一副縱慾過度的面目神態。而另一間房的鬱傾城就沒那麼幸運了,被毒蛇咬得全身紫黑,好在留了一口氣撐着。
此等大事自然驚動無心島一衆領導階層。南音,知秋,及幾位腿腳利索的師伯門已趕到案發現場。
知秋查看了傷口,下了定論,“是姽骨堂下的手。”
南音眸中一窒,倏然,門口撲進來哭得撕心的珠簾善,“師父,姽骨堂的鹹鬼使者前來捉徒兒回去,徒兒不肯,鹹鬼使者還將跟在徒兒身後的小師弟殺死了。”她跪地搖晃南音的袖口,“師父要保護徒兒,善兒不想回姽骨堂。”
南音將她扶起,端看着她手背之上幾個發黑的蛇牙印記,“你也中了蛇毒。”
珠簾善點點頭,“不過無礙的,善兒知道此毒的解法。”
本來衆人揣測,幕後下毒黑手便是那個從不安分的珠簾善,不料嫌疑人卻以此種聲淚俱下的方式出場,且身中蛇毒,衆人不得不將先前理論推翻。
唯有知秋道:“無心島三千弟子,且有上古神劍之氣護島,姽骨堂的人怎麼如此輕易入島且不被發現。”
珠簾善抹抹眼淚,“我見鹹姽使者的衣服是溼的,應是從海里遊入島內的。”
幾位師伯此時交流一番,認爲珠簾善的話應是可信,因身爲首徒的她沒有動機毒害鬱氏父女,況且她還將解毒的秘方獻了出來。
鬱掌門的黑眼圈消失了,可鬱傾城卻仍是昏睡的烏黑臃腫。
珠簾善像模像樣翻看鬱傾城的眼皮得出個結論,說是鬱千金身子太過嬌貴抗毒性不佳,或許昏睡一段時日便可甦醒。
鬱掌門服用了珠簾善提供的解毒秘方後,珠簾善親手搗了些藥材再親手塗抹在鬱掌門的傷口上。
鬱掌門本是攜着愛女前來無心島溝通感情,卻遭蛇羣攻擊,本欲發泄了點情緒,奈何先前無心島對愛女有過救命之恩,這份鬱悶他便嚥下了。遂只好將昏睡得臃腫的女兒帶回微山將養。
鬱氏父女走後,南音將珠簾善喚到浩塵殿。頭頂的古梨花開出一樹浪漫。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
“跪下。”他道。
珠簾善低眉順眼跪地。
“自己說還是要爲師替你說。”
珠簾善略顯不安,嚅囁着嘴角,“師……師父……”
“我不配做你師父,爲師教不好你。一直認爲你不過是個孩子,未曾受到正確引導才至你養成如此陰暗的性子,如今看來,卻是爲師無能,這麼多年,竟改變不了你殘忍弒殺的性子,你走吧。”
珠簾善跪着向前,拽住已邁開步子欲離去的南音,“ 師父,師父是懷疑那些事是善兒做的麼,善兒……沒有……沒有撒謊,卻是鹹鬼……”
“事到如今你還在撒謊。”南音面色現出從未有過的氣憤,“你可知這座無心島存在的意思。你可知上古神劍塚爲何要落在此地。你可知這蜃海里藏着什麼。沒有人可以從蜃海里鳧水過來。”他灼灼眼神望着她,“你還要繼續撒謊麼。”
珠簾善垂下頭,哭着道:“師父,善兒知錯了,不該毒殺小師弟,可他無意中撞見我使用暗殺術,我只怕他告發我後,師父將我趕出去……”
南音面色沉重瞥她一眼,“那鬱掌門及千金呢。爲何要毒殺他們。”
“因爲……因爲……善兒看他們不順眼。”
南音輕嘆一口氣,俯身蹲在她身邊,眼底是藏不住的失望之色,“十年前你便想取鬱清風的性命,十年後仍執着於此。這其中的隱情你不說便罷了,爲師不勉強。只是你可記得你答應過爲師不再用毒殺人及傷人。今日你害死一條無辜性命,毒傷鬱氏父女,你要爲師如何留你在身邊。”
“這樣說,師父已決定趕走善兒了。”
南音背過身,閉了眼睫,“你走吧。”
珠簾善驀地起身,一臉桀驁,“走就走,不過我這一走,鬱掌門必死。鬱掌門可是在無心島中的毒,若就這樣死掉,師父會不會於心不忍。”
南音轉過身,“你做了什麼。”
“師父已經猜到了是不是。沒錯,我親手敷在鬱掌門傷口的草藥裡摻了毒,此毒是由我所創,只有我和姽骨堂堂主才知曉如何解掉,想必師父定不會紆尊降貴去求邪門歪道,就算師父肯低頭,堂主定不會賣你的情。”
南音不可思議盯着一臉囂張的徒兒。
珠簾善倏然收了囂張之氣,跪地道:“並非善兒威脅師父,只是善兒不想離開師父,只想一輩子呆在師父身邊。師父這麼寵善兒,一定不忍心善兒離開,倘若師父一點不在意善兒,早在鬱掌門中毒之時,當着大家的面將真相說出來,屆時善兒難逃罪惡。師父這樣維護善兒,善兒怎會不知。”
她使勁拽着南音的軟袍,“求師父,讓善兒留下來,再給善兒一個機會。只要師父答應將善兒留下,善兒願意爲鬱掌門解毒。”
南音默了片刻,重新俯下身子,“無論你同鬱掌門曾發生何種糾葛,都不可再生加害之人。爲師爲你改名,就是希望你能重新開始。這是最後一次,若你再殺人,你我師徒緣分便到此爲止。”
聽完此話,珠簾善長舒一口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慶幸激動,她抱住南音大腿大哭起來,“謝……謝謝師父……謝謝師父讓我留在你身邊。”
因珠簾善給鬱掌門下的是慢性毒藥,拎着幾顆千年雪參隨着師父再訪微山時悄無聲息將鬱掌門的毒給解了。
受師父之命,珠簾善進入鬱傾城閨房,爲其褪黑解毒祛臃腫。
鬱傾城的毒,卻是她故意不給解清的,聰明的師父早看出其中眉目。
珠簾善望着躺得臃腫的鬱傾城,將閨房裡伺候的一排下人遣了出去。
一把銀針紮下去,鬱傾城幽幽轉醒。
珠簾善將吸飽了毒氣的銀針擱入藥匣子,“算你命大,若不是因爲師父,不出三月你將化成屍水。”收了藥匣子繼續道:“不過我故意留了一丁點毒氣在你體內,看你這臃腫的腦袋還如何勾引我家師父。”
鬱傾城摸摸臉頰,走入銅鏡前照拂一番,轉眸喊住欲離開的珠簾善。
“十年前我見過你,你也是這般大小,如此看來你的年齡並非你外在呈現的這般小。”
頓在門口的珠簾善瞪着她,“彼此彼此,姐姐看起起來也同十年前一樣,真是一點看不出已到了大嬸的年紀。”
鬱傾城未曾介意,緩步靠了過去,“我本是成人,十年未有大的變化不奇怪,可你卻不同。我雖不曾修習仙術武功,但對六界書籍有所涉獵,恰好爹爹的藏書閣裡有一本禁書,書中記載,女童修習禁斷之術可保此生樣貌再無變化,若非……”
珠簾善面露些許驚異。
鬱傾城認真凝視她,“修習禁斷之術需要以三魄爲祭,此生容顏雖不再變化,可死後魂魄殘缺,若再轉世爲人,定是生生世世投胎成癡傻之人。你爲何……”
珠簾善眉眼上挑,“是又如何,幹你屁事。”
鬱傾城沉吟片刻,“難不成是因爲南音仙人。他是你師父,你卻對他動了男女之情,你修習禁斷術另自己不再長大,如此纔可以更親近你師父。”
珠簾善圍着鬱傾城轉悠一圈,似乎在琢磨該將短簫插入對方哪個部位好,她陰陽怪氣的童音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鬱傾城面露憂傷,“我暗暗喜歡南音仙人已有十幾年之久,他的事我最是上心了。日前身在無心島時,我便從你眼神中猜出些端倪。如今細細一想,才得出此結論。”
“倒是個聰明人,不過我勸你休想靠近我師父。”珠簾善五官擺出些堅定狠厲,“師父是我一個人的,誰敢跟我搶,我就殺了誰。”
“你不可以喜歡你師父。你可知這乃是禁忌,是要被世人不恥的。你愛上了你師父,若被旁人知曉,你師父的名聲就此毀掉,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鬱傾城面色越發沉重,“若你真心在意你師父,唯有兩條路可選。一,遠離他。二,將你對他的心思埋在心底,除此之外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尤其不能被你師父知曉。你師父此生清心寡慾,以修行爲重,以守護無心島爲重,定不會爲兒女情長所絆,他若知曉你的心意,或許會震驚,或許會不恥,但他一定會將你趕走。”
珠簾善怔住,心底的迷茫壓抑排山倒海,她覺得自己像是中了毒,一種從未見過又不知如何解的烈性毒藥。她手中已幻出短簫,冷靜道:“本來想救你,看來你非死不可了。如你所說,除了我之外不可以讓任何知曉此事,爲了師父的清譽,把命交出來吧。”
鬱傾城緩然一笑,“既然我肯同你說這些,代表我不會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只有深深愛上一個不可以愛的人才能明白這種愛有多痛苦,你身爲他的徒弟,如今的苦不比我少。爲了南音仙人,我死都不會將此事泄露的。你若不信,儘管殺了我。”
珠簾善將毒簫收起,深深望着鬱傾城,“你比我幸運,什麼都比我幸運,可是我能陪在師父身邊,你卻不能。這樣一想,我不是那麼可悲了。”
珠簾善言罷,便走開。留下一臉莫名的鬱傾城。
自微山返回後,珠簾善便鬱鬱寡歡。
她之前對南音的感情,她自己都有些不大清楚,只知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依戀。因沒經驗,不曾想到愛情這個範疇,更不知世人眼裡喜歡師父是禁忌,是不倫,是不恥。
她一個人無恥沒關係,但師父不可以無恥。至少不能讓大家感覺師父無恥。
南音曾說他一生使命是守護無心島,定不會同她私奔了,更何況師父對自己的感情一定同她對師父的感情不一樣。正如鬱傾城所言,當師父知曉她對他的感情後,是震驚,還是感覺不恥。
她撫摸着師父爲她編的小辮子,師父對她的愛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寵溺,更像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的關愛。他引她向善,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再她闖禍時爲他善後,爲她織出一整個世界的溫暖安寧。
她喜歡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才把師父看得那樣重,重過她的生命,重過一切,這是她之前想都想不到的。
南音見小徒兒近來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等她糾纏便親自做了油炸花生米。
她一粒粒小心吃着,不知何時,一身清袍的師父已站在她身側。
“你最近吃相越發有規矩,不似從前……”
珠簾善放掉手中花生米,她以前總是沒心沒肺抓了一把往嘴裡塞,只因那時她自己還不曉得自己的心意,更不懂得在喜歡的人面前保持形象這一說。
她將手中油漬跡擦乾淨,才偎他懷中,“師父是喜歡以前的善兒還是如今的善兒。”
南音淡笑,“不都一樣麼……你這小腦袋裡又再琢磨些什麼。”
珠簾善將手搭在眉骨處遮擋日光,亦順手擋住眼睛裡的落寞。這一刻她是慶幸暗暗修習了禁斷術,否則長大的她還如何能這般依偎在師父懷中撒嬌。可如今師父口中的淡淡寵溺,不過是在對一個小孩子說。
“我知道師父對善兒和別人不同。”她倏然開口。
“哦。如何不同。”他將落在她小辮子上的一枚半枯的葉子拿掉。
“師父平日不愛笑,只有對我笑的最多。”她掀了眼簾望望島中古梨花開出層層雪白,“師父的笑最好看了,暖暖的,像是春日的暖風。”
南音眸底堆積了笑意,“怎的如此誇讚起師父來,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端。”
她搖搖頭,“以後我再也不會闖禍了,我只希望能安安穩穩呆在師父身邊。”
南音輕撫她的麻花小辮子,“爲師的善兒正在長大,乖巧溫順了許多。”
她將身子往南音懷中偎了偎,闔了眼睫,似乎要睡着了,半響,輕聲道:“師父的心跳也是暖暖的。”
經過一小段時間的迷茫彷徨,珠簾善調整好心態,不能向師父表明心意其實沒什麼,重點是可以陪在師父身邊。只要她將心底的秘密藏好,如此便可相安一輩子。
南音終於肯教他本派劍法,不曾想珠簾善不但對毒殺技術有些天賦,亦將無心劍法舞得出神入化。古梨花瓣旋然落地,翻轉手腕間,紛紛落花皆被她手中之劍劃成均勻兩瓣。這手法,這速度,即使她打算多學門偷盜手藝,想必亦是大盜小賊中的翹楚。
除去練習本門劍法,珠簾善漸漸學會坐在師父身邊讀些先前最另她感覺枯悶的經史詩詞類的書籍,她學會畫一些簡單水墨畫,學會下棋,雖偶爾耍賴,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精神態度值得褒獎。甚至那雙拿慣刀劍的手拿了女紅,爲師父量身定做了一件繡了白梨花的軟袍。
她在袖口繡了一行小字: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而後再將袖口上覆上一層滾着梨花的白邊,將這一行小字隱藏。她見師父日日穿着那件白衫,心底的快樂滿滿的。
無心島被蜃海圍成一座世外仙島。島中有片淺灘,珠簾善偶在日落時分去淺灘邊拾些漂亮海螺。
自從有了這些海螺,她的心情愈發暢快了,只因那些不能對師父說的話可以說給小海螺聽。
她將小海螺擱在脣邊,耳邊,心口。眉眼熠熠,嘴角彎彎。
她說:善兒此生所願,是嫁予師父,同師父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她說:師父只當善兒是個小孩子,可是隻有善兒是小孩子纔可以一輩子陪在師父身邊。
她說:善兒已經長大了,可是師父卻永遠不會知道。
……
她將那些盛滿秘密的海螺放入海里。花浪層層翻滾,小海螺慢慢沉入海底。
她不曾想到,那些海螺會記載她的聲音,更不曾想到,有一天,這些海螺被海水沖刷回淺灘,被他人拾起。
命運總是這樣,從來不按自己的意願發展,甚至,你心底的小小哀求它都不肯垂簾一二,你若學不會看破放下,就只能往厭世或者反社會那方面發展了。
正是因爲珠簾善默默體會了這兩種心情,無心島的雪才變得那麼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