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歡立在賬房門口當了些許日子的看門護衛,風雨無阻。這日,在門外頂了陣夜風,抗了會冬雨,捱了會冰雹……成功染了風寒,暈倒在翠墨草坪間。
華麗轉型爲賢惠夫人的唐冪,做起了時代女人的典範,親手爲虞歡熬了一貼祛除風寒的湯藥,親手交到白蕭煌手中並胸懷博大央求夫君去承歡居探望那位身子羸弱需要照拂的大夫人。
白蕭煌端着墨色湯汁,步調沉重走進清冷無人煙的承歡居。
他將面色蒼白的虞歡扶起,並將繡着鴛鴦戲水的軟枕上墊過去,壓着眉眼道:“爲何遣了下人。如今病着,身邊竟沒一人伺候。”
虞歡咳了幾聲,“只是喜歡清靜罷了。”
他蹙着眉頭將她凝望着,半響端起身側的湯藥遞過去,“ 你的性子變成這樣,或許是我的錯。”
虞歡並未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瓷碗,眼神飄向輕輕晃動的帷幔上,若有所思。
白蕭煌將湯藥舀起一勺嚥了下去,“嫌苦,所以不喝?我嚐了一口,味道勉強讓人能接受。”
他又將湯藥堪堪遞了過去。
虞歡的眼睛潤出淚花來,羽睫輕顫,一顆晶瑩淚珠便滾了下來。她接過湯碗,沉默着。
他微微嘆口氣,聲調極慢極緩,“此生我只愛虞歡一人,我曾答應過她便不會食言。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他眼神似乎有些閃躲,繼續道:“今生除了大夫人的虛名,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你若打算另嫁,我……沒異議。”
虞歡面上的憂傷太過明顯,她還是輕輕牽了牽嘴角,“我知道。”
此時靈犀居的丫鬟面色欣喜推門來報,“少莊主,二夫人有孕了,郎中方纔診完脈,眼下去採辦安胎的補藥去了。”
白蕭煌驚喜着自涼榻站起,快步走了出去。門檻時又頓住,回眸道一句,“記得將湯藥喝掉。”
虞歡望着雀躍離去的一主一僕,端着湯碗的手抖了抖,“二夫人有孕了。”她喃喃道。湯碗順着最後一個音節滑到地上,暗色湯汁灑地,蔓成一幅枯墨圖。
新年如期而至。一貫秉承清冷路線的承歡居繼續保持古墓派遺風,於裂錦山莊一派繁華熱鬧的氛圍中,顯得超凡脫俗忒不食人間煙火。
除夕夜,虞歡自半支的窗櫺間望見盛放在夜空的煙花。靈犀居的方向遙遙傳來歡聲笑語箜篌陣陣。
她將青爐裡的炭火翻了翻,噼啪的火星聲響在空蕩蕩的屋子,更添寂寥。
一道黃光閃過,宿引端着一碟餃子同一碗元宵,走了過來,“守歲夜總要吃些東西的,民間北方喜食餃子,南方則偏愛元宵。不知你更偏愛哪一個。”
虞歡自紅木榻上站起,“小蝦米親自做的?”
宿引微微點頭。
“我都要嚐嚐。”她展着眉眼接過一盤晶瑩剔透的水晶餃子,遂又狐疑道:“這裡面該不會是蝦仁餡的吧。”
“不單有蝦仁餡。”宿引將象牙筷子點到水晶餃上,“這只是蝦仁的,這只是螃蟹餡,這只是鯉魚餡的,這只是牡蠣餡的,這只是章魚餡的,這只是草龜餡的……”
……虞歡聽完食材原料後猛然晃了晃,扶着桌案將身子直了直,騰出一隻手伸出個大拇指來,“好有創意,不過你心理素質很強大,行爲也有些極端,你竟能將同類剝了皮剁碎了包餃子給我吃。”五官擠出個別扭表情,“小蝦米啊,你是要我誇你變態麼?
”
宿引憋了會,憋出句,“它們都是自願的。”
虞歡:……
一位換了身份換了麪皮的人,同一只僞裝成蝦米的龍,一起享用了年夜飯, 雖詭異但和諧。
守歲夜的日子是漫長的, 一人一龍圍着火爐聽噼裡啪啦的火星子響未免太過沉得住氣。虞歡便做起了師父,教給宿引一個在人間非常俗又非常火的遊戲——划拳。
鑑於承歡居沒有藏酒,虞歡提了個建設性建議,輸的人喝水。 她把兩隻大海碗的水蹲在桌上,一本正經道:“輸一次喝一碗,不許耍賴。”
一個時辰後。
虞歡端着一海碗白開水不依不饒追着宿引滿屋子轉圈,“你又輸了,喝,必須喝,願賭服輸不可以耍賴。”
“我已經喝了一百四十一碗水,實在喝不下,先欠着。”難爲宿引端着兒八經的官方面部表情,道出句求爺爺告奶奶的語氣來。
“不行,不來賒賬的,必須喝了。”虞歡則是一副兇惡債主模樣。
宿引痛苦地接過一大碗水,咬着牙將白開水灌進肚子。一臉的欲哭無淚萌點十足。
假如一個形象端莊的人無意賣個萌,那個效果是不得了的。虞歡怔了怔便在一旁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 ……如此放浪形骸的大笑,讓一向不拘小節大大咧咧視禮儀爲糞土的我都甘拜下風。我擅自揣測這姑娘笑到癲狂會不會就地打兩滾。真是難爲她在如此逆境中爲自己找樂子。
雖然這樂子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從側面可反映出這虞歡心態好,挺堅強的一傻妞。
承歡居空寂庭院,夜風將華貴衣衫吹出個飽滿的弧線。白蕭煌從虛掩的牡丹門望進去,正好瞥見虞歡對着宿引毫無形象笑得娟狂的場景。端着瓷碗的手緊了緊,眸光晦暗不明閃了閃,他遂穿過稀疏花影,離開承歡居。
青瓷碗中,餃子騰氣的霧氣將他的面目遮得有些朦朧,我看不大清楚。
三月的軟風吹進裂錦山莊。
唐冪一早起牀便道她夢見一位老神仙託夢給她,要她去遠在北方的蠶姑山給蠶姑奶奶燒個高香以保她腹中胎兒順利生產。
她有孕之身自然不便登山,身爲她相公的白蕭煌順理成章替她去償還夢中夙願。
此次出行,白蕭煌將供應給北方王府的錦緞成衣順便帶上路,這位少莊主攜着數匹華貴馬車攜着一衆小廝浩浩蕩蕩出發。
白蕭煌走了十日,虞歡於裂錦山莊門口徘徊了十日。並非她思夫心切望眼欲穿想站成新一代石雕立成個表率。實則是她進不了裂錦山莊的大門。
白蕭煌前腳剛走,唐冪的貼身丫鬟便來請宅在承歡居的她幫一幫忙。丫鬟道,此次出行少莊主攜了大批下人,山莊人手有些緊湊,請她幫忙下山去採購一些助老莊主醒酒的藥材。
虞歡未曾多想,便接過藥單子下了山去。當她辛苦揹着大包藥材趕回來時,山莊門口的護衛攔住她道,靈犀居的二夫人請了某座深山大師前來算了一算。大師道如今這裂錦山莊的少莊主出門遠行,老莊主又重操舊業不知去何處買醉許久未歸,這山莊陰陽之氣有些不平衡。恰好大夫人的八字與二夫人有些相沖,爲保二夫人腹中胎兒安康。委屈大夫人去別處遊覽幾日采采風踏踏春,等少莊主歸來平衡了風水陰陽再搬回承歡居,方顯大夫人仁德賢惠千秋萬載。
虞歡自是知曉此乃唐冪的刁難,但她仍蠢蠢地守候在山莊門口,日日等着白蕭煌歸來。
趨炎附勢是人類上位最基本的必修課之一。山莊下人們將這門學問學得甚好,沒有人自斷前途巴巴跑去關心不受少莊主待見的大夫人,大家皆識時務的往靈犀居端茶倒水拍馬屁拍得勤快。
被衆人忽視的虞歡堅持不懈守護在山莊門口。
期間,沒有生活壓力不需要辛苦賺錢就已傲視土豪羣雄的終極土豪宿引,前來慰問過虞歡。他望着山莊門口站得委屈的虞歡,有些無奈道:“那女人故意整你,你爲什麼要守在這兒任她欺凌。”
虞歡輕着聲音說:“我若守在山莊門口,纔不會給她污衊我下山找野男人的機會。”說完她瞟了對方一眼,“那個……不是罵你,只是擺事實講道理。”
宿引面不改色,認真嚴肅道:“其實,偶爾傳傳緋聞……也不賴。”
死心眼的虞歡並沒有接受宿引的意見。巋然不動的虞歡與石柱兩側巋然不動守門石獅子,相輔相成守在山莊大門口。
宿引見勢,攢着眉心問:“我不明白,事到如今,你爲何仍不願將真相告知他,你要糾結到何時。眼看屬於自己的一切被她人奪走,寧可每日看着別人與自己心上人恩愛甜蜜也不肯勇敢地向前邁一步。你怕他愛的終究是你的麪皮麼?如果真是那樣,失去他也沒甚可惜。世上,愛你本真的人不是沒有,你不必爲了一段不堪的感情而埋葬自己的終生幸福。”
難得一向寡淡少語的宿引說出如此長的句子來。
虞歡望着他,聲音艱澀,“我恐怕不能陪他到白首。”頓了一會接着道:“換皮蠱並非簡單的換張麪皮就罷了。需要換皮人之中的一個以三十年的壽命爲代價纔可換成。我承受了這個代價。我不知自己一生壽命有多少,更說不定死亡就在離我很近的明天。我想和心上人在一起,我想他幸福,我又害怕不能陪他終老。我的糾結你現在可懂?”
宿引擡步靠近她,望着她眸光深處的倔強,嗓音略微黯啞,“爲了和他在一起,你怎麼可以這樣傻。”
第十日的月光垂在天幕越發空靈,春夜的山風偶見清寒。唐冪披着瑰麗大氅輕步而來,腹部卻是有圓潤的跡象。
“怎麼,你那個老相好不陪你了?我看你一人站在這挺孤單的。隨我進來吧。”
跟隨唐冪步入略顯荒蕪的山莊後院,四周閒散的黑貓瞪圓了眼睛,牆角邊堆着生了鏽的鐵鏈。
虞歡感覺不妙,剛要轉步離開,便被隱在山石旁的壯漢牢牢抓住。
後院暗房的木樁上,虞歡被捆綁得有些隆重,以她弱不禁風的小身板,不必裡三層外三層如此精緻束縛着。
唐冪狠着一張臉掐住她的下巴,“爲什麼,爲什麼我們換了臉你還是這麼陰魂不散。是你骨子裡魅惑還是我的這張麪皮太豔麗,你竟披着我的麪皮明着勾引蕭煌暗着勾引外面的野男人。”她將指尖鬆開,退了幾步欣賞着對方有些狼狽的模樣,“本來想直接殺掉你,可我派出去的人明明見你沉入江底,可你竟毫髮無損的出現。還有,前些日子那窩黃蜂是你搞出來的吧。更爲詭異的是,我明明在你祛除風寒的那貼湯藥裡下了蠱毒,算算時日你該心臟驟痛吐血而亡,可你這氣色一點都不像中了毒。若我料想不差,你定勾結了妖人。那個妖人便是整日與你黏在一起的老相好宿引”
她緩步到石案旁,將一隻暗色墨瓶端得仔細,“這是我幾乎傾家蕩產從珈瀾婆婆那裡換來的散顏百屍水,珈瀾婆婆說只要將這瓶毒水灑到皮膚上,皮膚便會瞬間潰爛,就連神仙都醫不好。哼……”冷笑幾聲,她捏着瓶子靠近一步,“這次你的妖人老相好也救不了你了,一旦你的麪皮被毀,我看你還用什麼勾引男人。”
虞歡蒼白着一張臉,脣齒輕顫,“你說你在那記祛風寒的湯藥中下了蠱毒?”
我似乎從虞歡驚愕的瞳孔中看到白蕭煌那張熠熠生輝的面孔來。都什麼時候了,她關心的不是傾斜於她面頰上方的那瓶毀容毒水,而是遠在北方的白蕭煌有沒有被蠱毒所侵。
唐冪將手中的墨瓶擡了擡,又傾斜了半個弧度,輕佻着語調,“沒錯,可你也太過幸運,竟然再次逃過我精心爲你策劃的死亡計劃。不過我想開了,與其將你弄死讓蕭煌一輩子將你記在心頭,不如徹底毀掉你的臉讓他一想起你就噁心。”
她輕笑了幾聲,那瓶泛着幽幽墨光的毒水便汩汩傾灑到虞歡的面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