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睡不着。”瘸子說道。
“年紀輕輕,你憑什麼睡不着?”
“明後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憑什麼睡得着?”
“最不濟象我,一事無成,就這麼老死。可憑什麼睡不着?”老頭兒不依不饒。
“沒心思跟你老糊塗扯了。”
郝獸醫在黑暗中苦笑,“你睜着眼的吧?你閉上眼。”
“閉上也睡不着。”瘸子說。
“你閉上。”
他閉了眼,一瞬間腦子裡充滿了血肉橫飛,馬驢兒在機槍彈的衝擊力下飄走,連長在燒,迷龍抱着李烏拉的屍體站在淺灘,死啦死啦像個猿人一樣挺着滴血的槍刺鬼叫,這中間閃現了一個女孩,在這樣的紛亂中他記得她叫小醉。
然後聽見郝獸醫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鴉有一拼,大概是陝西人哄小孩子睡覺唱的歌。
瘸子轉了個身,“嚎什麼嚎啊?我他媽又不是你兒子!”
郝獸醫“嗯“了一聲,“我兒子跟着湯恩伯的部隊在打仗呢。閉上眼,閉上眼。”
“閉上眼也睡不着!”
閉上眼,這回他很安詳,再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郝獸醫輕輕拍打着我的手,他還是哼哼他難聽的老鴉調。
直到第二天早上。
瘸子被人推擻着,他突然驚叫,那叫聲嚇到了他自己,猛坐了起來死掐着推他的人——然後這貨在那羣老油條的鬨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們大笑着看着瘸子,他手上死死掐着阿譯的脖子,連嚇帶掐,阿譯臉色慘白,只得訕訕地放開,阿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壓抑着咳了兩聲。
“我就是告訴你有衣服了。”阿譯說。
這會兒的瘸子纔看到阿譯身上新穿上的英式軍裝,而更惹人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個剪零碎了的馬口鐵罐頭。
阿譯解釋說:“英國人的銜跟咱們不一樣,我剪幾個咱們中國的銜戴着。”
瘸子摸了摸阿譯的喉頭,被他掐過的地方,似乎沒什麼事兒。
他睡眼惺忪地走過倉庫,王八蛋們都早起來了在外邊洗漱自己,這倉庫裡幾乎空着。看着板條箱上放着的那些東西:每個人都有衣服、一副綁腿、一個揹包、水壺和少量而難看的M1917式鋼盔。逆着打開的倉庫大門透進來的日光,那些東西看起來很溫暖。
中間黑皮的那幫傢伙在倉庫邊,用膠皮管子的水龍洗淨自己,用剛拿到的毛巾包着剛拿到的肥皂當流星錘打仗。抓住跟着要麻上了一班機的一個傢伙,束住了他的褲腿然後往裡邊灌水,讓他舉步維艱地穿着一條燈籠褲。
英國人的哨兵奇怪地看着衆人,郝老頭兒給自己打了滿頭的肥皂卻找不着水管,他閉着眼摸索着,其他人卻一直在移動着水管,放在一個他夠不着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臺令令臺”地唱着某段武生戲文,包着肥皂的毛巾被他當馬鞭子揮舞,肥皂飛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獨霸一個水管子正在沖洗自己的迷龍腳下——其後果是滑得迷龍仰天一跤。
然後衆人都老實了,他們中的康丫有一種頭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臉腫的預感。
迷龍暈頭轉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後抓起那塊肥皂給自己打肥皂。
其他人呆呆地看着他。
迷龍也許完了,迷龍真的是不再像迷龍。
他們套上乾淨的衣服,這是英國人還沒來得及燒光的物資之一。康丫給自己頭上扣上了一頂M1917鋼盔然後開始大驚小怪,這傢伙他沒使過,於是他拿着打仗得來的日式鋼盔比較。
“有和麪的沒?現在可以煎烙餅啦。大鼻子在拿餅撐子糊弄我們!”康丫比較出結論如是。
蛇屁股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就少見多怪。老子打淞滬就頂鍋子來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撿來的日盔。
不辣拿槍在他腦袋上捅得哐哐響,“要想腦殼被自家人開天窗,你就頂個日本盔晃。”
“可不?英國人連中國話日本話都分不清,他會來分你日本盔下邊的中國腦袋?”我說。
康丫終於老實了,就是說他開始把兩頂盔一前一後掛在身上試驗做護心鏡,這樣試驗的結果是他發現可以拿兩把槍刺咣咣地把自己當鼓敲。
外頭傳來江鬆的大叫聲:“立正!長官駕到!”
就他來說,這樣嚴重的吆喝他還從未有過,他行風立鬆地捲進來時,老兵油子們簡直以爲虞嘯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後邊跟着的並非張立憲何書光之類,而是一個一臉懷疑精神的英軍上尉醫官。此時,江鬆也換了衣服,他們終於可以看見一個乾乾淨淨的軍官,他幾乎有些清秀。
其他人衣冠不整,但終於算是給面子的立正。阿譯把他好容易剪出來的幾副中國銜交給了江鬆,並說道:“團長,你的軍銜。”
後者大大咧咧接了,“謝啦!”他像一個軍官那樣打量着我們,順便將康丫當鑼敲了個響,然後叫道:“孟煩了,你那爛腿拿過來看看!”
孟瘸子瘸着腿跑過去的同時那名醫官已覺受辱,他開始叫喚:“他是個士兵!我是軍官專屬的醫生!”
瘸子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腿還要受多少氣,於是說道:“他只爲軍官服務。還是郝獸醫比較配我的腿。”
郝獸醫苦笑,而江鬆特地大踏步地過來,啪的一聲來了個足可以應付得過蔣中正公的敬禮:“團座!報告團座!請坐下,伸您的貴腿。”
瘸子不太領情地說道:“別鬧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時的小丑,你不歇嗎?”
江鬆保持着一臉的恭敬,跟他說:“總好過一敗再敗,敗成二十四歲的煩啦。是吧?團座?你們不會伺候長官的嗎?”
他喝的是瘸子的那幫狗黨,此時他們一窩蜂而上的,以一種恭敬之極的姿態架着瘸子扒掉了褲子。這傢伙一邊氣着,一邊被他們摁在板條箱上坐下。從人渣們的頭頂上看了過去,醫官以一種瞠目結舌的表情看着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