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棟笑笑,沒有擡頭,說道:“等我把它寫完你在拍我馬屁也不遲。”
彭長宜大聲說道:“您這是什麼話,這麼多年您還不瞭解我嗎?我什麼時候在您面前違心地說過假話?”
王圓這時也湊近看了看,說:“還是這幾個字呀,都練了快一年了。”
“胡說,練了一年不到。”王家棟反駁道。
“哈哈。”彭長宜笑了,脫去外面的襯衫,露出一個貼身的跨欄背心,走進了洗手間,等他從裡面出來後,就看見王家棟一個人在仔細端詳着自己寫的這幅大字。
“小子,過來,欣賞欣賞我這幾個字怎麼樣,我忽然感覺,這次,是我寫的最滿意的一次。”
彭長宜走了過去,他仔細地看了起來。
這是一副三尺全開的宣紙,豎排格式,敦敦實實地寫着二十四個大字: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
“知道這是誰說的嗎?”王家棟問道。
“好像是榮氏家族祖傳的座右銘吧?”
王家棟笑了,說道:“呵呵,說對了一半。這其實是一幅對聯,是晚清重臣左宗棠的一幅非常有名的對聯,題於江蘇無錫梅園,意思是做人志向要遠大,生活要簡樸,人生要看遠一點,其實說白了,就是修身和處世之道!你說這是榮氏家族的座右銘,一點都不假,是榮老的父親榮德生的座右銘,後來榮老也把它當成了座右銘,用來教育後代,據我所知,這副對聯也是香港大富豪李嘉誠辦公室裡,唯一的一件書法作品的內容,可想而知它的魅力。”
“哦——”彭長宜又把那幅字上的每一個字仔細琢磨了一遍,然後說道:“是啊,這是我見過的最有哲理、最富中庸的良好的處世態度。”
彭長宜發現,王家棟寫的也是隸書,而且風格跟樊文良的很相似,想想,那段時間,應該是王家棟從政生涯中最爲輝煌的時刻,樊文良走後,後兩任書記對王家棟就不再感冒,也不再重用,王家棟儘管貴爲副書記,但是一把手讓你有多大的權力,你就會有多大的權力。
他當組織部長的時候,作用堪比副書記,副書記想提個把的人都得跟王家棟打招呼,王家棟幾乎對他言聽計從,那會,他是多麼的風光!此一時彼一時,人生境遇無常,政治境遇就更無常了。他後來研究廚藝,研究書法,還迷戀了攝影,其實想想,是他對這些東西有多大的興趣嗎?不是,他是想借助這些愛好,來給自己的內心找到一個平衡點,彌補因失落而造成的空虛。左宗棠的這幾句話也無非就是讓人平和自己的心態,從容淡定地應對一切。
想到這裡,彭長宜低頭看着紙上的墨跡,說道:“等墨幹了我拿走。”
王家棟看着他,哈哈笑了,說道:“你要他幹嘛,這樣會消磨你的鬥志。”
彭長宜說:“這樣會更好的讓我發揮鬥志,志存高遠,但又淡泊名利。”
“好,你小子能這樣想就行啊!”王家棟說着,就去了洗手間。
出來後,見彭長宜還在端詳那副字,就說道:“別看了,送給你了。”說着,坐在沙發上,給彭長宜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問:“不晌不夜的怎麼回來了?是不是爲了江帆?”
彭長宜笑了,說道:“您是越來越厲害了,都鑽我肚子裡了。”
這時,兩個服務員端着菜就進來了,把菜放在茶几上,王家棟起身從旁邊的酒櫃裡拿出一瓶酒,說道:“這是上次樊書記來打開的,打開後我們倆人一人就喝了兩小杯,你小子有口福,來。”說着,就給彭長宜倒酒。
彭長宜趕緊起身,從部長手裡拿過酒瓶,首先給他倒了一杯,然後纔給自己倒了一杯,說道:“這不是口福的問題,是有人專給我留的。”
“哈哈,那還很自信。”王家棟笑着,端起杯,跟彭長宜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說道:“你回來是看江帆嗎?”
“嗯,我想去看看他,有點不放心。”
“問題不大,不過去看看吧,這個時候應該去。”王家棟說道。
“您去了嗎?”彭長宜問道。
“去了,韓書記他們是白天去的,我是晚上去的。”
“怎麼樣?”
“高燒不退,不過心病重於身病。”王家棟憂慮地說道。
彭長宜聽了,深深地嘆了口氣,放下了筷子。
王家棟說:“眼下,應該是他人生最爲坎坷的時候,這一段如果挺過去了,以後無論是心智還是命運,就都會一帆風順了。”
“但是眼下他很難過去,是這樣嗎?”彭長宜看着部長,希望從部長的眼裡得到答案。
部長果然點點頭,說道:“沒辦法,除非現在翟炳德走,如果不走,江帆是起不來的。”
“您說眼下他應該怎麼辦?”
“做好享下等福的準備,接受可能的一切。”王家棟不假思索地說道。
彭長宜想起江帆曾經跟他說過,已經做好擁抱黑暗的準備,最早說這話的時候是在他剛當上代市長的時候,前段他也說過,儘管是做好了準備,一旦黑暗真的來了,他能承受得住嗎?
王家棟見他爲江帆憂慮,就說道:“其實,這個時候,只要江帆不對任何人任何事抱有慾望,就不會有苦惱了。人,都是這樣,在無論改變現狀的情況下,只能改變自己,放平心態,從容面對。”王家棟吃了一口菜,又放下筷子,說道:“不過話是這樣說,道理誰都懂,一旦落到自己的頭上,做起來就太難嘍——”
“只要你不抱有慾望,就不會讓你苦惱。”彭長宜重複着部長說得剛纔那話的意思,說道:“您說得太好了。”
是啊,他相信部長比誰都有切身的體會。他舉起杯,跟部長示意了一下,悶聲乾了杯裡 的酒,說道:“我今天去錦安着。”
“哦?”王家棟放下酒杯,看着彭長宜。
“是被翟書記叫去的,挨訓了。”彭長宜苦笑了一下說道。
王家棟看着他,說道:“目前你不會有事,即便翟炳德不走,你只要不犯錯誤,也不會有事。”
“我不會犯錯誤的,您放心,我時刻都很小心的。”彭長宜說道。
“那就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只要領導欣賞你,不論他出於什麼目的,一時半會不會對你構成威脅,你就是做的過一點,犯一點小錯誤也沒事,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之,如果領導不欣賞你,你就是再大公無私也不行,別犯錯誤,只要你犯一點錯誤,做得過一點都不行,都會成爲毀滅你的導火索。許多事都是這樣,別人做沒事,但是你一做就有事了,這一點你尤其注意,他翟炳德現在用你,用你這隻猴子去三源攪合攪合,你不攪合不好,攪合過了也不好。不攪合,說你不聽話,攪合了,說你不安穩野心大,所以,這種情況下你要攪合,但是有一點千萬千萬要注意,該攪合的攪合,不該攪合的永遠都不攪合,無論你怎麼做,聽我的,都要給自己留退路,別把自己攪合進去就行。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彭長宜聽得心驚膽戰,聯想到最近三源發生的一些事, 他的確該好好想想怎麼“攪合”了,也到了該攪合的時候了,就說道:“您說得太對了,上面的確希望我攪合,今天把我叫去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哦?”王家棟看着他。
“訓我不彙報,不溝通,訓我是不是想跟鄔友福他們一起欺瞞他。”
“嗯,這樣說來你就要注意,他把你放在那裡,就是希望能及時瞭解那裡的情況,能有個人勤跟他彙報,你不彙報不溝通的確是你做得不夠。”
“嗯,我知道,有的時候也是有意這樣做的,我要是總跟他彙報,我知道他會怎麼看我?到時再拿這說事,我幹嘛,費力不討好。他今天既然明確了這個意思,那我就彙報唄,只要他不煩就行。彙報誰不會呀?天天有跟領導套近乎的藉口,我巴不得這樣做呢?但是你剛纔說得很關鍵,給自己留退路,該攪合就攪合,不能把自己攪合進去,不該攪合的就不攪合,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不該攪合的了,礦山的事已經必須攪合了。”
“嗯,這個我知道,還記得開始我怎麼說的嗎,該踢開的石頭,也要毫不客氣地踢開,絕不能心慈手軟,要不就繞着走,離它遠遠的。但是繞不去的時候,就踢。你能悟到這層意思很好,但是一定要吸取江帆的教訓,做什麼事,沒有上級領導的支持是不行的,沒有靠山,有靠山即便你在三源過一點都不怕,但是,如果他不支持你,你做什麼都不行。”
“是啊,我說了,只要他支持,我什麼都不怕。”
“嗯,目前他絕對支持你,但還是那句話,給自己留後路,有的時候領導也扔人。”
“嗯,我記住。對了,他知道老胡的事了?”彭長宜突然說道。
“哦,你跟他說的?”王家棟吃驚地問道。
“我纔沒告訴他呢,我估計是朱國慶告訴的他,因爲他說了這麼一句話,你以爲你不告訴我,別人就不告訴我了?”
“哦——看來這個朱國慶有想法啊。”王家棟把身子靠在了沙發上說道。
“他再怎麼有想法,江市長走了,我看也輪不到他。”彭長宜勾了一下嘴脣說道。
“正常情況下,是輪不到,但是也不排除非正常。”王家棟說道。
部長說得很有道理。想到當年,自己給朱國慶送信,那個時候,朱國慶是許多他這樣的機關小人物們羨慕的對象,時至今日,自己到了正處,而他卻還是副處,有的時候,的確是機遇造人。
王家棟說:“你目前的路應該說是比較順當,別人或許都會說你機遇好,趕上這撥兒了,其實不是,天上永遠都不會掉餡餅。你要是沒有在清理小煉油中的突出表現,要是沒有苦幹的精神,三源的縣長,不會落到你的頭上,在往前說,如果不是江帆把你調來當市長助理,你也沒有機會參與清理整頓小煉油的機遇,所以,人生,沒有永遠的機遇這一說。按說,朱國慶比你的條件要好些,他有鄉鎮黨委書記的基層經驗,這一點很重要,足可以把你比下去,哪怕你是研究生還是博士生,都無法跟他競爭,但是有一點,他太精明瞭,太懂得的進退了,。精明,是每個人都要學習的一門功課,無論你是做官還是經商,但是,如果人人都能看出你的精明來,那就說明你不精明,精明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就是精明的跟傻子一樣,這纔是真正的精明,是大精明,精明這門功課你纔是真正修煉成功了。”
部長說到這裡,彭長宜忽然就有了一種擔心,朱國慶能跟翟炳德說了老胡,他會不會把當年自己送給他的那封密信也告訴翟炳德呢?想了想他又覺得可能性不大,這個秘密他一旦說出,對他也是不利的,他也逃不脫干係的,再說,這件事關係重大,料他也是不敢說的,他說出後換來的好處興許還沒有他隱瞞而得到的多,他是不會說的。領導未必喜歡你這樣沒有立場的人,朱國慶雖然精明,但是他並不傻,他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的。
聽部長說完,彭長宜端起酒杯,說道:“敬您,如果沒有您,就沒有長宜的今天。”
王家棟笑了,說道“我跟你說這話沒有讓你感謝我的意思,我們之間的感情也用不着這樣,我的意思是說,儘管你的路看似很順,其實每一步的升遷都不是偶然的,那麼也就是說,不要過分相信機遇,機遇都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你在三源的處境是不容樂觀的,但是仍然暗藏着機遇。不過我還是要反覆強調一點,就是儘管翟炳德目前對你寄予了希望,他也比較欣賞你,但是你一旦出了什麼差錯,他不會保你,所以,跟鄔友福打交道,仍然需要小心謹慎。”
彭長宜吃了一口菜,說道:“呵呵,我現在是過河的卒子了,沒有退路了,我們已經正面交鋒了。”
王家棟聽彭長宜說自己是過河的卒子,就看了他一眼,說道:“該鬧鬧也要適當地鬧鬧,不然有人看不見你的動靜也會不高興的。”
彭長宜說“部長,跟您說實話,我不是爲了鬧而鬧,也不是爲了讓領導高興才鬧,這點原則我是有的,是不鬧不行了。一旦鬧了,就不是小動靜,有可能就把三源捅個大窟窿,所以,我也是非常後怕,也很慎重。” wωω¤ ttκan¤ C○
“哦?有這麼嚴重?”部長認真地看着問道。
“是的,非常嚴重,拔出蘿蔔帶出泥。”彭長宜神情凝重。
“真的?”
“真的。”
於是,彭長宜就把這段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跟部長從頭到尾彙報了一遍,部長認真地聽着,直到他說完,部長才意味深長地說道:
“小子啊,真替你捏一把汗啊,你可千萬想周全,一定要小心啊,不可盲目地往出邁這一步,就事論事,千萬不要無限外延,不能局勢失控,另外,做好最壞的打算,多跟錦安彙報,無論你走哪一步,沒有錦安的支持你走不下去,所以,不可盲動。”
“是啊,所以想想我也很後怕,一旦鬧大了,局勢就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了。不過我跟您說的這些,沒有跟他說過。”彭長宜說道。
“爲什麼?”部長問道。
“我還在試探他,因爲我也弄不明白他的真實想法,比如,他希望我做到什麼程度?”
王家棟靠在了沙發上,沉思了半天說道:“小子,不管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現在要高度跟他保持一致,案件有了明確進展的話,要及時跟他彙報,另外,記住,跟領導彙報工作的時候,你首先要有一個明確的目的,要用事實闡述你這個目的,也就是說你一定要想好怎麼辦後再去跟他彙報,要弄清這個案件每根神經上涉及到的人和事,底碼要清,切不可他問到你問題的時候而你說不清。”
“嗯,今天我沒有跟他說這麼詳細,就是因爲目前有許多問題我也沒弄清。”
“如果所有的問題都砸實了,你勝算的把握有多大?”
彭長宜想了想,苦笑了一下,說道:“跟您說實話,無論這件事的結果如何,我都會是失敗的。”
“怎麼講?”
“您想想,我鬧成功了,爲百姓伸張了正義,百姓肯定高興,這也是我的原動力;另外錦安的領導高興,鞏固了他的領導地位,可是對於我,卻沒有多大的好處,因爲我就是一隻不安分的猴子,將來到哪個地方,人家都會防着我的。”
王家棟聽了,笑了。
彭長宜苦惱地說道:“您還笑,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王家棟往前傾了一下身子,端起了酒杯,說道:“好小子,你能想到這一層我很欣慰,說明你的頭腦始終是冷靜的,這一點我就放心了,無論你怎麼鬧,都說明你是理智地鬧,而不是盲動地鬧。”
彭長宜長出了一口氣,端起了酒杯,喝乾了,又給部長和自己滿上,說道:“所以說,將來勝算的是錦安和三源的百姓,而不是我。弄不好,還會給人留下將來收拾我的把柄。”
“嗯,你說得對,不過你現在不想鬧了還來得及。”王家棟看着他說道。
“不鬧,從良心上又過不去,必須鬧鬧。”彭長宜堅定地說道。
王家棟笑了,說道:“不鬧的話,你可能也就是這樣子了,鬧了,有可能對自己是個機遇。”
彭長宜說道:“其實,我不鬧,是最安全的,三源的旅遊,就是我的政績,所有的景點和道路,不謙虛地說,都打上了我的烙印,我現在在三源所做的,是他們前幾任不曾做過的,但是如果一旦鬧了礦山,指不定會成什麼樣子了呢?”
“你應該這樣想這問題,如果你不鬧,那些黑惡勢力會越來越猖獗,他們不會讓你安心搞旅遊建設的,比如你修路,你搞建設,他們都會想分一杯羹的,可能到時候他們都能左右了你。”
彭長宜點點頭,部長說的對極了,前幾天,建國集團突然成立了一個建築工程公司,經理是夜玫,本來建國集團主營的是礦業、運輸、餐飲、洗浴,突然涉足建築領域,讓他不得不想到他們是衝着三源大搞基礎建設這個形勢來的,他們那個建築公司,其中經營範圍一欄中,就明確標着公路工程,顯然,這個公司是奔着雲中公路來的,因爲,雲中公路已經立項,汛期過後就要招投標,進入正式建設階段。這兩天,彭長宜都沒顧上想這事,聽部長這樣說,才點醒夢中人。
“您說得太對了,太對了,您的話,激勵了我啊,我敬您。”說着,又把杯裡的酒乾了。
王家棟說:“許多事都是這樣,問題越積越多,就跟腫瘤一樣,提前剔除,對身體有好處,等長大了,就不好治了。這個仗你打贏了固然好,打不贏也要爲自己想好退路。”
“必須打贏,沒有勝算的把握我寧願不打,也不會像徐德強那樣,出師未捷身先死。”彭長宜咬着牙說道……
“是啊,所以說官場如戰場,我希望,無論勝負,最後塵埃落定的時候,你能給我好好活着,畢竟,什麼都是過眼雲煙,不朽的是青山。”王家棟看着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