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丁乃翔就看到一輛奧迪車停在門前,江帆從車上下來,他擡頭打量了一下這個咖啡廳,就邁開大步,器宇軒昂地走進了門口。
江帆上了樓,當他正要尋找什麼的時候,丁乃翔站起來,衝他喊了一聲:“江市長。”
江帆扭過頭,就看見一位花白頭髮、氣質儒雅的老者在叫他,無疑,這就是丁一的父親丁乃翔。
江帆含笑地走過來,恭敬地稱呼了一句:“是丁教授吧?”他不敢叫丁叔叔了,隨後伸出了自己的手。
老教授也很有風度地伸出手,但是卻沒跟握手,而是請他入座。
江帆笑了一下,尷尬地收回手,恭恭敬敬地坐在了老教授的對面。
這時,服務生過來,問他們都需要什麼。
老教授說:“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咖啡,我要蘇打水。”
江帆沒有說什麼,表示接受。
很快,服務生就給他們上來了咖啡和蘇打水,等服務生離開後,江帆發現老人銳利的雙眼,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心裡就有些發毛,衝他謙虛地笑了一下。
老教授說道:“江市長,我不得不說,你英俊瀟灑、氣度不凡,目光裡充滿了智慧和深沉,既堅定勇敢,又含蓄鎮定,而且還不失優雅與柔情,不錯,你具備的這些特質,正是男人魅力的集中體現,也是我女兒喜歡的那種類型……”
江帆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您過獎了,我沒有那麼好。”
“嗯,這也是實話。”老教授正色地說道:“知道我今天爲什麼選擇坐在這個位子上嗎?”
江帆的臉有些紅,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你可能很奇怪,我爲什麼一眼就認出了你,因爲我見過你,也是在這個咖啡廳,你和我的女兒在一起,但是,你們沒有看見我……”
原來是這樣,江帆還以爲是丁一告訴了爸爸他們喝咖啡的事呢。他沒有說話,而是選擇了傾聽。本來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只有聽的份兒。
丁乃翔又說:“你的妻子找過我,跟我說了你們的事情。”說到這裡,老教授停頓了一下,看着江帆。
江帆往前傾了傾身子,說道:“對不起,我很抱歉……”
老教授打斷了江帆的話,繼續說道:“對於你妻子的話,我當時沒有完全相信,但我還是被她氣病了,不過你妻子找我這件事,我始終都沒跟小一說過,更沒有跟家裡人說過,你可能知道,我這種家庭狀況,我不希望我的女兒被人看輕薄了,但是,自從賀鵬飛出現後,我才感到你妻子說得是事實,因爲,賀鵬飛那樣一個陽光、健康,品質好,學問好,而且家世也好,可以是百裡挑一的年輕人她居然看不上,我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後來,爲這個問題,我跟女兒有過一次深談,那夜,她哭得跟個淚人一樣,自從她媽媽去世後,我再也沒見過我的女兒那樣哭過,不瞞你說,我逼迫她,跟你斷絕來往,她不同意,不停地對我說,爸爸,我做不到……說真的,我當時心裡也的確很難受……”老教授有些說不下去了,他端起杯子,手在不停地顫抖。
江帆的心隱隱作痛,他彷彿看到他的小鹿是怎樣的眼含熱淚,哀求他的爸爸,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老教授喝了一口水,又說道:“我當時給他分析了,你們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今天,我也不隱瞞我自己的觀點,我再跟你重申一遍……”
老教授就把那天跟女兒說的話,又跟江帆重複了一遍,最後說:“江市長,我知道,如果靠我女兒,她是忘不了你的,這就需要你拿出男人的勇氣來,承擔起該承擔的一切,放開她,讓他去追尋屬於她的正常的婚姻生活,我不希望看到我女兒將來心靈遍體鱗傷的那一天。”
江帆使勁地閉上了眼睛,把頭扭向窗外,半晌,他才痛苦地睜開眼睛,看着丁乃翔,說道:“叔叔,我是真心的,也可能您認爲我是玩弄感情,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她也知道我不是。她說得沒錯,我們是源於愛才走到了一起的,之所以給您造成這樣的印象,那就是我們相愛的時間不對,我目前婚姻的確是遇到了困境,但請您相信我,我會解決好的,給我時間,如果您讓我放棄,我和她一樣,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不,你必須做到!”老教授有來了怒氣:“江帆,你給不了我女兒幸福,我女兒生性單純善良,與世無爭,她鬥不過你們夫妻的,她也鬥不過周圍的一切的,你就忍心讓這麼一個心地單純的女孩子,永遠都揹着破壞別人家庭的名義嗎?不客氣地講,你調離亢州後,照樣可以異地爲官,照樣可以風風光光,前後簇擁,然而別人又會用什麼眼光看待我的女兒?她永遠都會揹着第三者的罵名造別人唾棄的!永遠都會生活在陰暗的角落之中的,永遠都見不得陽光的!試想,一個女人,她能有幾年的青春,再有兩三年,她就是大齡女了,就找不到好人家了,你不能只顧自己享樂而不顧他人的幸福,男人,不能太自私!”
江帆的臉被丁乃翔說得一紅一赤的,尷尬極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是,他仍在做最後的爭取,他說道:“請您給我時間,我會處理好自己的事的。”
“不行,給你時間了,我女兒的青春就流逝過去了。我絕不容忍她跟一個有婦之夫保持關係的,既然這事我決定管,那我就會管到底。”
丁乃翔看着江帆,繼續說道:“現在,有個小夥子非常愛她,她也挑不出人家的毛病,顯然,她的心被你牽着,如果沒有你,他們興許早就成雙入對的了,江市長,賀鵬飛能給她的,你給不了,你能給的,只有屈辱,屈辱懂嗎?你們讓她擡不起頭,做不成人,你們夫妻是犯罪,是作孽,懂嗎!你們會毀了我的女兒,毀了她的一生啊!我就是死了,都無臉見她的媽媽……”老教授情緒很激動,說到這兒,他痛心疾首,不由地掄起拳頭,使勁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江帆見他嘴脣發紫,渾身顫抖不停,就慌了,趕緊拉住了他的手,發現他的手冰涼冰涼的,而且一直在哆嗦,他嚇壞了,趕忙說道:“您別這樣,您別這樣,我……答應您……”
聽了這話,老教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就順着眼角流了出來,嘴脣仍然不停地哆嗦着……
此時的江帆,五內俱崩,他一直攥着老教授那隻顫抖的手,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老教授的嘴脣才逐漸恢復了正常的顏色,他悲痛地嘆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雙手扶着桌子,說道:“江市長,我丁乃翔謝謝你。”說着,就衝江帆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就感到一陣頭暈,手就扶着腦袋重重地坐在了座位上。
江帆羞愧極了,痛苦極了,他的雙眼也噙滿了淚水,哽咽着說:“叔叔,對不起……”
老教授閉着眼睛,制止住他,不讓他說下去:“您能放開她,我就感激不盡了,要知道,女兒是我的命啊,我不能沒有她……”
“可是,她也會傷心難過的呀,您想過沒有?”江帆仍然不甘心。
“我想過,可能她最初會痛苦,這就需要你努力,努力讓她忘掉你,沒有永遠的愛情,懂嗎?再說,她比年輕,比你面臨的誘惑更多,我相信,她會接受一份新感情的。你比他大那麼多,比他受到的教育程度高,比她懂得也多,而且是受黨培養多年的幹部,比一般人更具有責任感,更有擔當意識,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該怎麼做。”
丁乃翔的目光如劍,直把江帆的心刺得痛徹入骨,滴滴泣血……
老教授盯着他,再次說道:“我再重申一遍,今天,是我們男人間的談話,我不希望我女兒知道。”
江帆皺着眉,痛苦地點點頭。
老教授謝絕了江帆送自己的好意,他看了一下表,說要去考場外等他的女兒,從今天開始,他要彌補自己的過失,要保護好女兒,使女兒不再受到傷害。
江帆慢慢地開着車,遠遠地跟在他的後面,他沒有進校門,而是在遠離校門的地方,呆呆地望着大門口出神,整個人,就跟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生氣和活力,但是,不大功夫,他的眼睛就靈動起來,人也隨之一振。
從校園裡,走出了一個美麗的身影,頭戴一頂彩色草帽,清新淡雅的花色長裙,就像一朵燦爛的花朵,盛開在陽光下,她一邊走,一邊和爸爸開心地交談着什麼,時而比劃,時而走到爸爸的前面,跟爸爸說着話。看得出,她很快活,一定是考得不錯,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老教授的臉上也佈滿了笑容。但是很明顯,由於經歷了剛纔的事,他顯得有些疲憊和憔悴,只是被動地應付女兒,腳步跟不上女兒,這時,就見女兒停下來,伸手去摸了摸爸爸的腦門,似乎還說了什麼,老教授就不停地擺手,自顧自地往前走去,女兒拖着飄逸的長裙,追上父親,懂事地攙着父親,又開始有說有笑地向前面走去……
這是一幅多麼溫馨的親情畫卷,這是一對多麼讓人羨慕的父女,父親儒雅博學,女兒美麗懂事,不敢想象,這是一對互相引以爲自豪和驕傲的父女,他們共同經歷了失去親人的苦痛,經歷了家庭重組的變故,依然這麼相依爲命地走過了十多年,如果因爲他而破壞了他們之間原有的和諧的父女關係,他該是多麼的不該……
他就這樣望着他們從自己的目光中走過,慢慢走遠,然後這一老一少兩個身影逐漸變小,直到拐進了另一個大門口,江帆才收回了視線。他低下頭,伸出大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但是,兩行淚水,還是流了出來……
他不怨丁乃翔,他也曾經是一位父親,他理解一個父親是如何地愛女心切。他發動着了汽車,失魂落魄般地駛出了閬諸市區,駛離了有着小鹿家的城市……
到了城外高速路的交叉路口,他猛地踩下了剎車,停住,擡起頭,茫然地望着前面的“亢州”和“北京”方向的兩塊指示牌,竟然不知自己該往哪個方向?
他心裡一陣惆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擡頭,再看一眼懸掛在路邊的指示牌,心底裡涌出了前人的詩句: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學生時代,當他第一次讀到詩人這首詩的時候,他就被詩中那史無前例的曠世孤獨震撼住了!天空中的鳥兒們飛得沒有了蹤跡,飄浮的孤雲也慢慢地飄去,只有和高高的敬亭山彼此注視……那個時候,他曾經無數次地遐想,如果不是經歷了切身的孤獨和寂寞,無論如何都是寫不出如此的驚世絕句!
現在,他終於理解了這首詩,理解了詩人的孤獨,因爲,此時的他,徹頭徹尾地經歷了理想和事業、生活與愛情的雙重磨難後,才理解了那份無法排遣、無法言說的孤寂和淒涼……
這種孤寂,是他以前不曾有過的,他初到亢州時都沒有過,他自己在外生活了這麼多年也沒有過,這次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的孤獨,是從內到外,從精神到肉體的孤獨。
他知道他爲什麼會孤獨,那是爲了即將放手的愛情,爲了即將離開的小鹿……這種孤獨直入肺腑,痛徹骨髓……
中午,回到北京後,他沒有去吃飯,而是一人直挺地躺在宿舍的牀上發呆,如果不是眼珠偶爾地眨動,說是一具殭屍也不爲過。
眼下,這具殭屍,因爲一個電話的到來,逐漸恢復了生氣,他的心莫名地跳動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他的胸口被什麼東西堵得難受,喉嚨也有些痠痛,他極力保持鎮靜,清了清嗓子,“喂”了一聲。
“嘻嘻,這麼半天才接電話,是不是不方便?要不我一會再打?”她永遠都是這樣乖巧,可愛,懂事。
“不、不、不,方便。”他唯恐她掛了電話,急忙說道。
“呵呵,到底是不方便還是方便?”她調皮地說道。
江帆想起她給他講過的播音員斷句不準確鬧的笑話,說的是外交部長姬鵬飛到機場歡迎外賓的事。早在亢州人民廣播電臺成立的時候,還沒有條件培訓播音員,都是趕鴨子上架,那個時候,亢州本地的新聞很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念報紙,有個播音員唸到:昨日,外交部長姬鵬,飛到機場歡迎西哈努克親王…….當時講完這個笑話,逗得他哈哈大笑。他一直認爲,小鹿,就是上帝給他派來的使者,讓他在遭受女兒離世、妻子背叛的雙重打擊後,讓他的生活有了色彩……
想到這裡,他一陣難受,嗓子就更加沙啞,強壓住心頭的悲痛,說道:“不許調皮!”
丁一笑了,說道:“嘻嘻,你是不是上火了,嗓子好啞?”
江帆使勁咳了咳,說道:“嗯,有點。”
“你在幹嘛?”
“我在宿舍躺着呢。”
“就你一人嗎?”
“是,今天歇大禮拜,他們都回家了。”
“哦,那就好,我就可以隨便跟你說話了。”她顯得很輕鬆,很快活。
江帆鎮靜了一下說道:“你在哪兒?”
“呵呵,我中午吃完飯,跟小狗回老房子呢。”
江帆的心一動,老房子,那裡有過他們美好浪漫的時刻……
“對了,你昨天下午說給我打電話,怎麼沒打?”丁一說道。
江帆苦笑了一下,他早就想好了該怎麼說:“昨天跟薛陽在一起,回來晚了,怕打擾你複習,就沒給你打。”他找了一個藉口。他料定丁乃翔肯定會將他的通話記錄刪掉的,如果不刪,丁一昨天下午或者晚上就會給他回電話了。
“呵呵,我想就是你有事不方便,晚上想給你打着,又怕你晚上有學習任務,接電話不方便,也沒有給你打,我昨天中午飯沒吃完就回來了,爸爸給我找了個輔導老師,因爲要輔導今天考試的內容,所以就急忙請假提前回來了。”
她果然是有事提前回去的,肯定當時她在聽課,他爸爸給她看着東西,這樣,他打電話時,丁乃翔才接的電話,纔有了他今天上午和她父親的會面。
“你怎麼不說話?”她又問道。
江帆回過神,說道:“哦,對了寶貝,我的工作有變動了,你是不是也聽說了?”
“啊?真的要調走呀?你調哪兒去了?”丁一的口氣裡有了明顯的失落。
江帆的心疼了一下,說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肯定會有變動的,只是早晚的事。”
“嗯,知道,我有心理準備,你調哪兒去了?”丁一又問道。
“不遠,還在錦安,是錦安統計局。”
“哦——”丁一呼出了一口氣,說道:“還好,不算遠,我還以爲要把你發配到邊遠的地方呢,像科長那樣。”
江帆聽出了丁一語氣裡明顯的輕鬆,但是他的心就更沉重了,小鹿,我的小鹿,儘管不算遠,但是我們的心卻不能在一起了,世上沒有比這個距離更遠的了……
“喂,你在聽嗎?”
顯然,他的沉默引起了她的關心。
“是的,我在聽。”
“是局長嗎?”
“是。”
“不錯,祝賀你,聽着——”她說完,就對着話筒就“啵”了一下。
江帆的眼睛溼潤了,他想起人代會頭選舉前,丁一也是這樣主動地吻了他一下,那是她第一次吻他,儘管輕輕的一下,而且瞬間就過去了,但是留給他的記憶卻是永恆的。想到這裡,他使勁往下嚥了一下唾沫,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說道:“謝謝,謝謝你,小鹿……”
“呵呵,江局長,這麼客氣幹嘛?”
江帆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用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抹去了眼裡的一抹潮溼,說道:“寶貝,我有點累,想眯一會……”
丁一愉快地說道:“好的,那你趕緊睡,我晚上再給你打,你宿舍沒有別人太好了,我晚上什麼時間都可以騷擾你,呵呵,你做好準備啊?”
“好的。”江帆痛苦地說道。
丁一笑了,快樂地說:“拜。”
“拜。”
江帆說完,沒有即刻掛電話,他在等丁一掛了後,才戀戀不捨地把手機從耳邊移開,他關了手機,又把另一部手機也關了,除非自己有電話需要打,否則,他暫時不會再開手機了,心裡,就涌上了無法排遣的痛苦……
丁一在放下電話的那一刻,眼淚其實瞬間也流了出來,儘管江帆沒說,但是她已經感到了他心中的那份孤寂和惆悵,這是一個有理想的官員,他的理想,絕對不是一個地區統計局能容納下的,他應該有一個更大的舞臺,這個舞臺不需要有多高,只要能施展他的抱負就可以了。
正如部長所說,彭長宜這幾天的確是焦頭爛額了,他跟本就顧不上江帆了,只是在宣佈對江帆任命的當天夜裡,他給江帆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了他關於調動工作的一些情況,畢竟,所有的道理江帆都懂,他無需特別地表現出對他的同情和憐憫,那樣會更讓江帆不好受。
不過,他明顯感覺到了江帆的情緒不高,按說,憑江帆的心智,不會因爲這次調動而情緒低落吧,況且,他不是早就做好了擁抱黑暗的準備?只是那個時候,彭長宜沒有想到是丁一的父親找到了江帆,而此時的江帆,正是內心痛苦掙扎和糾結的時候,這個時候跟彭長宜通話,難免就會有一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