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的確跟鄔友福建議過提葛兆國副處的事,但那是權宜之計,現在他不這麼想了,礦務局已經成功從土地局分離出來,葛兆國的權力極大地縮水了,肯定他們也考慮到了這一層,才又重提副處的事。但是顯然,如果他要是不答應這件事,估計小龐的事也不好安排,他想了想說:“那好啊,老葛早就該晉升了,今年再不提,以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鄔友福見彭長宜沒有阻力,就說道:“今天下午咱們先開個會通一下,然後給市裡打個報告。小龐你也別捨不得,年輕人該讓出去鍛鍊就出去鍛鍊。”
由於小龐資歷較淺,從徐德強到彭長宜,他當縣長秘書也就是兩年的時間,目前還是股級的身份,他出去任職只能是副科級,彭長宜就想,能不能弄個正科級的副局長,或者任命爲局黨組書記,兼任副局長。
想到這裡,他就進一步說道:“您看能不能給小龐弄個正科級別的副局長,要不就任命他爲局黨組書記,兼任副局長?這樣一來是有利於他將來開展工作,二來是也不讓秘書們白白伺候咱們半天。”
畢竟,小龐是縣長的秘書,縣長安排自己的秘書還是有絕對權威的,鄔友福想了想說:“我原則上同意,如果今天下午沒有人反對就那麼着吧。”
這時,鄔友福的秘書把剛分發好的報紙放在鄔友福的旁邊,然後就走了出去。
彭長宜知道這次交易成功了,就又故作關心地囑咐鄔友福,讓他多注意休息,然後也走了出來。
他經過那道小門,回到了政府大院的辦公室,剛進屋,小龐就進來了,他說道:“縣長,今天的報紙您看了嗎?”
彭長宜說道:“我剛從東邊回來,怎麼,有什麼重大新聞?”彭長宜嘴上這麼說着,就在心裡想着把剛纔跟鄔友福商議的結果告訴小龐,之前他也爭求過小龐的意見,儘管小龐捨不得彭長宜,但是他也沒有表示反對,畢竟對於領導的秘書來說,出去任職,是最終的目的。
這時,小龐抽出一張報紙,說道:“您看看這個。”
彭長宜接過報紙,就看到了錦安日報頭版下方的位置有一條簡訊:昨天,我市爲支邊幹部江帆同志舉行了歡送儀式,市委組織部部長劉季青在講話中,高度讚揚了江帆同志敢於犧牲眼前的個人利益,積極主動報名支邊的壯舉……
“什麼?都走了?怎麼這麼快……”彭長宜驚訝地說道。
“您再看看第四版的副刊。”
小龐說着,就給彭長宜把報紙翻到了第四版,第四版是文學副刊版,彭長宜以前從來都不看這個副刊版面,認爲那裡是文藝愛好者的領地,他沒有藝術細胞,自然也就不愛看這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文章了,自從他喜愛上攝影后,纔開始關注這上面的攝影作品。
但是,今天,在這個版面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刊登着江帆的一首詩,粗黑體的標題,一下子就衝擊了彭長宜的視角,這首詩作的題目是《心往何方》。
儘管他知道江帆曾經是風靡一時的校園詩人,但是他從未見過江帆寫的詩。
小龐說道:“江市長真有魄力,去支邊了,相信錦安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魄力,而且還寫下了這麼一首敘事體的抒情詩,我看了好幾遍,看得心裡酸酸的,有種蕩氣迴腸的感覺……”
彭長宜衝小龐揮了一下手,小龐就知趣地打住了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了,他又給彭長宜沏好了水,走出去,並給他輕輕帶上了房門……
彭長宜手裡拿着這張報紙,慢慢地坐了下來,從不愛讀詩的他,今天卻懷着一種異樣心情,默默地讀着這首詩:
“總是總是這樣想起,畿南錦北,沃土京州,巍巍太行,伴我七載的第二故鄉;
總想總想這樣遺忘,長河落日,萬馬河畔,紅雲淚光,夕陽下那牧歸的牛羊;
總在總在夢裡回望,淳樸勤勞,勇敢忠厚,包容善良,亢州啊,我那九十六萬的老鄉!
心往何方,農田、學校、工廠?還是祖國邊陲、江南水鄉、漠北高原的莽莽荒荒?
心往何方,藍天、白雲、夕陽?還是春華秋實、歲月流轉、朝朝暮暮中你那孤寂的目光?
多想啊多想,讓我的老鄉,少有所教、壯有所爲、弱有所助,老有所養;
多想啊多想,讓這亙古的膏怡之地,水滿庫,糧滿倉,民富國強;
我多想啊多想,把我最熱的心,最真的情,最沸的血,統統獻給你啊,讓你的天更藍,地更旺,遠離眼淚和憂傷,永遠充滿希望。
就這樣啊就這樣,一次次地遺忘,一次次地夢想,一次次地回眸,魂牽夢繞,百轉愁腸……
揚帆、啓程,遠航……
我的愛啊,像塵埃,無聲無息地融入到你遼闊的版圖,投入到你溫暖的懷抱;
我的愛啊,像蠟燭,燃盡成灰,淚盡始幹,最後一滴淚啊,好想落到你的髮梢,滾到你的腳旁……
多麼多麼地希望,你把它收好、珍藏……
只要冬不雷、夏不雪,只要地不老、天不荒,只要上有陽光,下有希望,我的心,終將所往!
因爲,有你的地方,再遠,也是天堂……(謹以此詩,告慰我那些沒來得及說再見的朋友們。)”
看完後,彭長宜的眼睛模糊了,他擡起頭,深情地看着對面牆上江帆拍的那幅大照片,想着那天晚上喝江帆喝醉的情景,兩行熱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江帆,帶着他滿腹的滄桑和對丁一的愛,遠走邊疆了,儘管那天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當他真的走了,彭長宜的心還是愁腸百轉,思緒萬千,他不知道,江帆的最愛——丁一看到這首詩後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但他知道,江帆小括符裡的那句話,肯定包括丁一,丁一就在“那些沒來得及說再見的朋友”的範圍內……
眼淚,順着兩頰流了下來,彭長宜在心裡說道,市長啊,難道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要知道,你走了,你去履行跟丁乃翔的諾言去了,那麼丁一該怎麼辦?她能接受這樣的打擊嗎?您這樣等於硬生生在摘她的心啊……
就在彭長宜看了江帆這首詩,流下眼淚的時候,在錦安市委的常委樓裡,當劉季青手裡拿着報紙,輕輕走進翟炳德辦公室的時候,他發現,市委書記的座位上,沒有翟炳德,但是,在他辦公桌上,擺着一張跟他手裡同樣的報紙,上面,正好是江帆發表的那首詩,再一看,在這首詩的“上有陽光,下有希望”的句子下,劃上一道粗粗的墨跡,還有一個大大的“?”。
“有事嗎?”
劉季青嚇了一跳,他趕忙回頭,就發現翟炳德居然站在窗前,默默地注視着窗外。因爲他是站在絳紫色窗簾的那一邊,劉季青進來時,眼睛只顧盯着他的座位,根本沒有發現窗前的翟炳德。
劉季青趕忙說道:“沒有,沒有。”說完,把自己手裡的那份報紙藏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翟炳德重新走到大辦公桌旁,坐了下來,他再次看着江帆的那首詩,一遍,兩遍……最後,他拿起了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半天,裡面纔有人接聽。
“喂,哪位?”
翟炳德清了清嗓子,說道:“老首長,是我,炳德。”
“哦,炳德啊,有事嗎?”
翟炳德口氣低沉地說道:“他走了,昨天上午走的……”
裡面的人沒有說話。
翟炳德用心地聽着,半天,才傳來一聲掛斷電話的聲音……
翟炳德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又重新看了一遍江帆的詩,目光再次停留在他劃黑線的地方,也許,翟炳德這個時候已經意識到,這是江帆留給錦安最後的記憶了……
在亢州市委市政府機關的大樓裡,江帆支邊的消息和他發表在日報上的這首詩,都成了人們高度關注的事情。一位剛分來幾天的大學生拿着報紙,找到了金生水,進門就指着江帆的這首詩說:“金秘書,你看這是詩嗎?我怎麼感覺像散文詩?”
金生水的目光從自己桌上的報紙移開,他摘下了眼鏡,雙手學着市長的樣子,搓了搓自己的臉,然後戴上眼鏡,看着他,說道:“什麼是詩?有真情實感的就叫詩!”
說完,他起身,走了出去,來到走廊的洗手間,摘下眼鏡,洗了幾下臉,對着面前的鏡子,眼圈就又紅了……
在市委副書記王家棟的辦公室,他也是剛剛看完了報紙,心情很沉重,摘下老花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拿起了電話,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裡面一個沉穩、平靜,永遠都是不慌不忙的聲音傳來:
“喂,家棟——”
王家棟笑了一下,說道:“樊書記,是我。”
“你在忙什麼?”
“樊書記,我沒忙什麼。”
“哦,那你打電話幹嘛?”
王家棟樂了,說道:“沒事,我就是想給您打個電話……”
“哦,家棟,我聽說江帆支邊去了?”樊文良說道。
“是的,昨天走的,我剛看完報紙上刊登的消息。”
“呵呵,你是不是用王氏私家菜給他踐的行啊?”樊文良笑着說道。
“沒有。”
“哦?這似乎不是你的風格呀?是不是最近手藝蛻化了,懶得示人了?”樊文良不緊不慢地說着,調侃着他。
“不是,不瞞您說,我們誰都沒給他踐行,因爲他沒有給我們任何人這樣的機會。”王家棟的語氣裡充滿了遺憾。
“哦?你們提前不知道嗎?彭長宜也不知道嗎?”樊文良連着問道。
“彭長宜知道,我也知道,我跟江帆聯繫過,他說頭走的時候一定要聚,誰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走了,唉,連個電話都沒有。”
“哦,今年省裡的政策是這樣,不搞統一的形式,成熟一個走一個,江帆是主動報的名,而且也沒有家屬拖累,一般省裡批准後,相關的手續辦好後就可以走了。想必他是不願跟你們告別,怕彼此都傷感吧。”樊文良沉着地說道。
“是啊,我剛纔是在錦安報紙上看到了他發表的一首詩,他在括號裡說,謹以此詩,告慰我那些沒來得及說再見的朋友們。他是以自己的方式跟我們大家告別的。”
“家棟,你要是方便,把他的詩念給我聽。”
“好……”王家棟就咳嗽了一聲,準備唸詩。
“等等,我錄下來。”說着,就摁下了電話上的錄音鍵,“好了,開始吧……”
中午,曹南、林巖、小許三人在中鐵外招餐廳相聚,本來林巖給丁一打電話着,但是丁一一直關機,辦公室也沒人接。
席間,林巖讓小許再次給丁一打電話,丁一仍然關機。
曹南說道:“小丁能去哪兒呢?你再往她辦公室打一個試試。”
小許給又往丁一的辦公室打,仍然沒人接聽。
他們三人的話都很少,也都喝了不少的酒……
丁一去哪兒了?
很簡單,她哪兒都沒去,此時,正趴在宿舍的牀上哭呢。
由於職業習慣,她每次到辦公室,如果沒有臨時任務,必看報紙。今天早上,當她打開門,拿起從門縫裡塞進的一沓報紙,她剛打開報紙,赫然就看到了那條報道江帆支邊的新聞消息,她以爲自己的眼花了,揉揉眼,再次仔細地看去,仍然是江帆。難道,有重名重姓的人嗎?顯然不是,因爲文中寫的清清楚楚,市統計局局長、黨組書記江帆如何如何。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有些頭暈目眩,瞬間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心臟似乎都停止了跳動,直感到耳鳴眼黑,她癱坐在了椅子上,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閉上眼睛,努力告誡自己鎮靜、鎮靜,過了好大一會,她纔拿起電話,顫抖的手指,極其快速地按下了一串電話號碼,卻傳來了“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經關機。”她又拍了一下按簧,又飛快地撥了另一串號碼:“對不起,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
什麼?空號?他居然把他的那部私人電話號碼取消了!
看來,他是有意而爲!
忽然,丁一感到無計可施了,半天,她才感覺到了臉上有冰涼冰涼的東西在蠕動,她用手抹了一下,原來,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流出來了,她又抹了一下,就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就撲簌簌地涌出,直到慟哭出聲……
她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他不辭而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是的,這段時期以來,由於他的不冷不熱,丁一給他的電話也明顯少了,本來就憂心忡忡的她,搞不懂他爲什麼變得這樣?本來想等他安定後,找他談談,本來想告訴他,在她的眼裡,無論他怎樣,無論他當不當市長,他都永遠是她心目中的那個市長,都是她最愛的人,但是,這些話還都沒來得及說,他居然遠走高飛了?而且,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她又氣又恨,把那張報紙啪的一聲就扣了過來,她不想再看到他的名字。然而,透過淚眼,她卻看到了一個比剛纔那版上還要醒目的名字——江帆。
她就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重新抓起那張報紙,湊到眼前,這是江帆寫的詩,他寫的詩:心往何方?
她邊看邊流淚,邊流淚邊看,當看到那個小括號的時候,她已是泣不成聲……
“謹以此詩,告慰我那些沒來得及說再見的朋友們。”丁一在心裡默默地咀嚼着這句話,難道,她丁一,他曾經是那麼深愛的丁一,也在這些朋友中嗎?難道,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嗎?沒來得及,什麼叫沒來得及?打個電話也來不及嗎?
江帆,江帆啊,你這個混蛋……
丁一傷心欲絕,痛苦不堪,她抓起那張報紙,衝出辦公室,快速地跑上了三樓自己的宿舍,踉踉蹌蹌地摔倒在了牀上,終於,哭出聲來……
她哭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一下子從牀上坐起,抓過自己的包,從裡面掏出手機,打開,但是,沒有他打過的電話,她徹底地絕望了。眼睛定定地瞪着自己扔在牀上的那張報紙,重新拿了過來,坐在寫字檯旁,攤開,有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希望能從他的字裡行間中讀出自己渴望找到的信息或者是答案。
“總是總是這樣想起,畿南錦北,沃土京州,巍巍太行,伴我七載的第二故鄉……”這句話應該沒有什麼,就是表達了詩人對陪伴他七年的亢州的一種懷念。
“總想總想這樣遺忘,長河落日,萬馬河畔,紅雲淚光,夕陽下那牧歸的牛羊……”這句描寫的景物,怎麼是那樣的熟悉?恍如昨天,那情那景,令她記憶猶新。是的,沒錯,這應該是萬馬河畔,是他們曾經去過的萬馬河的南岸,那裡,有她對媽媽的懷念,有她受到袁小姶的欺辱後,被他吻乾的淚水,還有他衝着河對岸那放羊的老漢的呼喊……這說明,這說明他心裡有她,有她不滅的影像!
“心往何方”、“漠北高原”?難道,他離開亢州後,就沒了方向?還是那個時候已經決定要去“漠北的莽莽荒荒”了?
“多想啊多想,讓我的老鄉,少有所教、壯有所爲、弱有所助,老有所養;多想啊多想,讓這亙古的膏怡之地,水滿庫,糧滿倉,民富國強”,看到這裡,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太瞭解他的抱負了,太瞭解他的爲人和執政的思想了,只是,他壯志未酬……
“多想啊多想,把我最熱的心,最真的情,最沸的血,統統獻給你啊,讓你的天更藍,地更旺,遠離眼淚和憂傷,永遠充滿希望。”這句話,說的是亢州,還是自己?
“就這樣啊就這樣,一次次地遺忘,一次次地夢想,一次次地回眸,魂牽夢繞,百轉愁腸……揚帆、啓程,遠航……我的愛啊,像塵埃,無聲無息地融入到你遼闊的版圖,投入到你溫暖的懷抱;”這些話中,似乎有自己,又似乎沒有自己。
“我的愛啊,像蠟燭,燃盡成灰,淚盡始幹,最後一滴淚啊,好想落到你的髮梢,滾到你的腳旁,多麼多麼地希望,你把它收好、珍藏……”這裡的“你”指的是什麼?是祖國,是亢州,還是我丁一?
“只要冬不雷、夏不雪,只要地不老、天不荒,只要上有陽光,下有希望,我的心,終將所往!因爲,有你的地方,再遠,也是天堂……”這最後的“你”,讓丁一怦然心動,無疑,這個“你”,肯定有自己,這一點,她非常有自信。
但是,是什麼樣的變故,讓江帆失去了信心,離開自己,離開錦安,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江帆,不是你說要我做你的小妻子嗎?可是,你怎麼拋下我,遠走高飛了?
她又突然想起一個人,這個人肯定知道,對,馬上給科長打電話,於是,她就撥出了彭長宜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