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文良的夫人說:“長宜,你辛苦了。來,我介紹一下,這是老胡的愛人,你是不是也要叫阿姨?”
彭長宜趕緊伸出雙手,握着老胡愛人的手,說道:“阿姨好。”老胡愛人握着彭長宜的手,眼睛紅紅地說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他總是在家跟我磨叨你。”
彭長宜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自己也感到了眼圈脹痛。
樊文良這時也說道:“長宜,這是我們市公安局的劉局長。”
彭長宜又跟這個劉局長握手,然後衝着梅大夫說道:“梅阿姨,你們是不是還沒有吃飯?”
“是啊,我們接到電話後就趕來了。”
彭長宜說:“樊書記,這樣吧,我在這裡,您跟大家去吃飯吧?”
樊文良看了看周圍的人,說道:“好吧,那咱們都去吃飯。”
老胡的夫人眼睛哭得紅腫,她說:“弟妹,你跟他們去吃飯,我留下陪他。”
樊文良說:“都去,這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說着, 往出走。
老胡夫人又往裡看了一人老胡,跟彭長宜說道:“那就謝謝兄弟你了。”
彭長宜剛叫完阿姨,老胡夫人就跟自己叫兄弟,他知道平時老胡肯定也是拿自己當兄弟看的,他也沒有客氣,就說道:“您放心。”
彭長宜一直陪在老胡的身邊,儘管中途康斌和陳奎來過幾次電話,向他彙報三源的一些工作,但都沒有必須讓彭長宜回去的理由。第二天下午,樊文良必須要回單位了,因爲本該上午要召開的常委會,已經推延到了晚上八點種,因爲要研究德山市的人事問題,所以他和德山公安局的胡局長便回去了,樊文良有事頭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無論遇到什麼問題,都要在第一時間通知他。
樊文良的夫人沒有回去,她陪老胡的夫人留在醫院,儘管她也有無數的患者在等她,但是憑藉醫護工作者的特殊敏感,她對老胡的傷情始終都不樂觀,只不過沒跟任何人說罷了。
老胡一直處在昏迷狀態中,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樊文良剛走一個多小時後,他纔有些甦醒,當時彭長宜和樊文良夫人正在院長辦公室討論老胡的病情,這時,院長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是醫護人員向他報告老胡醒了。
彭長宜一聽,不等院長放下電話,“噌”地站起,第一個跑出院長辦公室,飛快地跑下樓,當他推開ICU病房門的時候,就見裡面圍着一圈的大夫,老胡的夫人也在裡面。
ICU的房門敞着彭長宜也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這道房門,他本想往跟前去看看老胡,就聽其中一個大夫說道:“又昏過去了。”
老胡的夫人附在老胡的身邊,不停地叫着:“當家的,你醒醒,你醒醒啊,我來了,當家的,當家的……”
醫護人員走了出去,這時,院長和樊文良夫人進來了,他們倆又隨着醫護人員走了出去。
在這個重症監護室裡,就剩下了老胡夫人和彭長宜兩人。
彭長宜輕輕地走到病牀前,他彎腰打量着老胡,眼淚就流了出來。從昨天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他的這位老朋友,就見他臉色很白,是蒼白的那種,白得很不正常,因爲老胡不是個白人,微微閉着眼,嘴上扣着呼吸機的口鼻罩,能看出他的眉頭剛剛鬆開。
老胡夫人哽咽着說:“我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就推門進去了,叫了他幾聲後,他沒有睜開眼,我握住他的手之後,他的手還攥了我一下,然後就說了兩聲‘疼,疼啊’,就又昏過去了。”
彭長宜很高興,他擦着眼淚說道:“嫂子,他知道疼就說明有知覺了,好事,好事啊。”
老胡夫人說:“是啊,是啊。”然後,她又輕輕地握着老胡的手,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傢伙,你嚇死我了,快點醒過來吧,大家都陪着揪心扒肝的,你向來都不願意別人爲你的事操心,這回你是怎麼了?你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了呢?當家的,快點醒來吧……”
老胡又陷入了深度昏迷中了,胡嫂還在他的身邊不停地呼喚着他。
樊文良夫人的夫人眼圈紅了,她默默地轉過身,走出了ICU病房。
彭長宜也悄悄地出來了,他看到她站在走廊的盡頭,在悄悄地抹眼淚。
彭長宜來到她的身後,小聲說道:“梅阿姨,有什麼辦法讓他醒過來嗎?”
樊文良夫人憂慮地搖搖頭,說道:“你沒聽剛纔院長說嗎?他能挺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其實,有一個問題我始終沒有跟你們說,連老樊我都沒有告訴,他的內臟,肝、脾、肺……都……都成……不能不說他是生命力太強了,不然早就……”她實在不忍用一些過於形象的字眼來形容他們這位生死與共的朋友的真實病情。多年的執業生涯,讓她見證了無數次的生與死,但是,面對多年的戰友,她卻不能淡定地談論那個極端的字眼。
彭長宜的心情很沉重,他也不忍問下去了。
躺在病牀上的老胡,一直都很安定,除去各種儀器上的指針還顯示他有生命體徵外,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聲息,也沒有製造一些麻煩折騰醫護人員,直到第三天的上午,他纔再次醒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彭長宜正好和他的夫人在身邊,彭長宜就發現,他渙散的瞳孔慢慢聚攏起來,漸漸地變得深邃和洞徹起來,夫人不停地呼喚着他,見他睜開了眼,夫人喜極而泣,把他的一隻手握在胸前,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老胡看了一眼夫人,手動了一下,彭長宜也很想去握老胡的手,他希望自己能給他一點力量,怎奈,那隻手被胡嫂霸佔着,他只好把自己的五根手指聚攏在一起,伸進了正在輸着液他的手心裡,試圖讓老胡握自己。
老胡又看了一眼彭長宜,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有了一絲笑意,他的手指果然用了一下力,算作對彭長宜的握手。
彭長宜激動地說道:“老胡啊,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我就說嗎?你是打不敗的,就的打不敗!不能被打敗!”
老胡意識逐漸清醒,他看着彭長宜,閉下眼睛後又睜開,算作對他話的肯定。
彭長宜繼續說道:“你不要怕,我現在跟融爲一體了,你的血管裡有我彭長宜的血,你放心,你不是一個人在作戰,有我彭長宜跟你在一起。”
彭長宜說這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手在他的手心裡,似乎又被他握了握,感覺他的大拇指似乎翹了翹。
彭長宜笑了,說道:“你在給我豎大拇指嗎?”
老胡看了他一眼,合下眼,似乎是對他的話一種肯定。隨後,老胡的眼睛從他的身上移開,這時,樊文良夫人正好來到他的牀邊,樊夫人笑笑,輕聲說道:“大哥,老樊昨天回去開會去了,他剛纔打來電話,正在半路上,他快到北京了,到北京後,接着叮叮、豆豆和小尾巴他們一起來看你,秋香正在醫院生孩子,她來不了,她給你生了一個七斤半的胖外孫呢!”
老胡的眼裡閃現出一絲柔和的光亮。事後彭長宜才知道,叮叮、豆豆和小尾巴,都是樊文良和老胡養得那些戰友們的孩子,這些綽號,是在老胡從部隊監獄被釋放出來後,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給他們起的。
老胡又看向自己的夫人,見她哭成了淚人,他的手慢慢從夫人的手裡抽出,想擡起,又無力,夫人似乎理解了他,就把自己的臉湊到他的手邊,老胡便張開手指,想去給她擦眼淚,夫人立刻就把臉貼在了他的手心裡。
這是彭長宜第一次見到老胡還有這樣的溫情,他的眼睛再次溼潤了。
老胡的眼睛從他們幾人的身上移開,似乎在尋找什麼?彭長宜心一動,他很想告訴老胡,翟炳德來過,還給他帶來了醫生,但是樊夫人在場,他不好說出口。
就在這時,彭長宜感到了手機的震動,他趕緊走出病房,來到了走廊裡,接通了電話。
“長宜,老胡情況怎麼樣?”
彭長宜一聽, 是翟炳德,心想,他這個電話可是太及時了,就激動地說:“他第二次甦醒了,有意識了!”
“好,你告訴他,有個老部下來看他,馬上就到。”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彭長宜立刻返回,胡嫂仍然在跟他絮叨着什麼,他剛走到牀邊,老胡的目光,就放在了他的臉上,似乎注意力集中到了他這裡。
彭長宜看了看樊夫人,又看了看老胡,說道:“老胡,嘿嘿,當着嫂子我不好意思叫你老狐狸了,一會有個朋友來看你。”
老胡的眼裡立刻現出一絲亮光,緊盯着彭長宜看。
彭長宜想了想說:“是你的老部下。”
老胡的下頜,出乎意料地往裡收了一下,像是在點頭。
這時,院長和幾個醫護人員過來了,他們看了看儀器,又查看了一下老胡的眼睛,其中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大夫衝老胡握起了拳頭,像是對他表示祝賀。
然而,彭長宜卻看到,當梅大夫把目光投向她的這些同行們的時候,其中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大夫,向她微微搖了一下頭,就走了出去,梅大夫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彭長宜看了看老胡,說道:“你跟嫂子說會話,我去給你接人去。”
說着,他也走了出來,身後,就傳來了胡嫂輕聲細語的絮絮叨叨的說話聲。
醫辦室裡,就聽那位上了年紀的大夫說:“梅主任,給患者準備後事吧,我們的確盡力了……”
彭長宜一聽,心就跳了一下,他進來後說道:“怎麼可能?人已經甦醒了,而且有了意識,你們應該繼續救治纔對,怎麼說要準備後事?”
樊夫人看了一下彭長宜,搖搖頭。
院長說道:“彭縣長,你要冷靜,病人送來的時候,本來已經沒有必要進行手術治療了,是孟市長說無論如何都要搶救,我們才……這幾個大夫都是當時給他做手術的大夫,打開胸腔後,所有的內臟……”
彭長宜立刻伸手製止住了他的話,他想起了樊夫人沒忍心說出的話,唯恐從他的嘴裡說出,他點點頭,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說道:“我理解……”說着,就走出了醫辦室,他掏出電話,打給了翟炳德。
翟炳德很快就接通了,說道:“長宜,你說。”翟炳德直接說道。
彭長宜焦急地說道:“翟書記,您到哪兒了?”
“已經到了清平境內,再有幾分鐘就到了。”
彭長宜說道:“您快點吧,大夫說情況不太好。”
“我知道,我知道。”
彭長宜合上電話後,他沒有回病房,而是來到樓道門口,等候翟炳德。他呆呆地靠住了樓梯,想像樊夫人和院長沒有說出的話,心裡就一陣難受,眼淚就流了出來。翟炳德昨天沒來,但是他打給彭長宜的電話卻沒有斷過,彭長宜感到,那是一種真心的牽掛,而且,從老胡的目光中他也看出,老胡也想見他。
他仰起頭,看着頭頂上空曠的藍天,暗暗祈禱,祈禱翟炳德快點到,希望他們能見上一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彭長宜心急如焚,他不停地走來走去,不時地舉起手機,又不時地放下,終於,翟炳德的車停在了門口,彭長宜立刻向前,替他拉開車門,他們沒有說一句話,而是急步地走進了樓道,翟炳德來到電梯前,電梯前擠滿了等候電梯的人,彭長宜立刻說道:“這邊。”說着,就帶頭上了步行梯,一氣上到了三樓。
等翟炳德來到病房門口的時候,他喘着氣,稍微平靜了一下後,這才走了進去。
翟炳德來到裡間老胡的跟前,樊夫人見翟炳德來了,她沒感到吃驚,而是站起身,退到一邊。老胡夫人看了他一眼,也站起身,把剛纔的座位讓給了翟炳德。
翟炳德看了她們一眼,來不及跟她說話,而是徑直坐在了老首長的跟前,握住了剛纔被胡嫂握過的老胡的那隻好手。鼻子一酸,居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老胡看着他,靜靜地看着他,衝他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靜而溫和。
翟炳德嘴脣顫抖着,半天才說:“師長,你讓炳德找得好苦啊……”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
老胡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後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做了一個手拿筆寫字的動作。翟炳德來不及去分析他的動作,又說道:“師長,不該呀……”
老胡的嘴角又似乎是笑了一下,眼珠轉到了彭長宜身上,然後又轉回到翟炳德身上,微微點了一下下頜。
不知爲什麼,老胡這麼一個小動作,居然讓彭長宜的臉紅了,他有些無地自容,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唯恐老胡有什麼進一步的暗示。
好在翟炳德沒有多想,繼續說道:“師長,放心,這裡是炳德的地盤,他們不敢對你有絲毫的大意,在這裡,你不會有事的,等你情況稍微穩定一下後,炳德就把你送到北京最好的醫院去治療。”
老胡聽了這話後,看了他一眼,似乎皺了一下眉。
翟炳德繼續說道:“你的事我知道了一些,等你傷好出院後,就來錦安工作吧,那個少教所太費心,你年紀大了,該找些省心的事做,也讓炳德爲你儘儘心……”
老胡看着翟炳德,他的手擺了一下,眼睛平靜地看着天花板,漸漸地,眼神逐漸渙散,眼睛變得停滯和空洞,手,一下子就垂了下來……
正在時刻監測數據的一名護士叫了一聲:“院長!”
院長和旁邊的醫護人員立刻圍攏了過來,彭長宜一見,趕緊把翟炳德從座位上扶起,走出了外間……
兩分鐘後,所有的儀器上的數字停止了變化……
當院長和大夫們垂首站立不動的時候,胡夫人突然大喊了一聲:“當家的——”,就要撲過來,被樊夫人緊緊地抱住了……
老胡走了,他沒有堅持到樊文良帶着孩子們來看他,他走得很平靜,似乎沒有遺憾和痛苦。儘管他沒有任何的親人,但是,他在最後一刻,卻得到了大家不同程度的親情關懷,這一點,想必他也是很滿足的。
儘管他們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但是他通過自己的眼睛,向所有的親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傳遞出了自己的感情信息,這也多少讓關心他的人們得到了一絲心理安慰。
老胡的追悼會,理所當然是在德山市舉辦的。彭長宜作爲胡力的生前好友,被邀請參加。
胡力犧牲得很是壯烈和不同凡響,無愧於他作爲一個軍人最初的信念,德山公安系統給他舉辦了一個很隆重的追悼會,樊文良和市領導都出席了這個追悼會。德山日報全面報道了老胡的事蹟,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說出老胡的身世和來歷。
追悼會後,彭長宜被趙秘書告知,他將以親友的身份,即將參加老胡骨灰的安放活動。
第二天天還沒亮。彭長宜就隨同胡夫人和樊文良夫婦,還有那些孩子們,坐上了一輛中巴車,趕往德山機場,彭長宜發現,在這些人中,只有他彭長宜和趙秘書兩個“外人”。
彭長宜沒有問去哪裡,當飛機降落在南方某地的一個機場時,當他們走出機場大門口,立刻,彭長宜的血液一下子就凝固住了,似乎停止了心跳一般……
只見在濛濛的秋雨中,機場大門外,一隊軍容整齊的解放軍官兵,神情肅穆地站立在雨中,他們身上的衣服都被細雨打溼了,但是,他們依然一動不動,靜靜地站立在雨中,隊伍中,戰士們打着一個橫幅,橫幅是紅底黑字,上面寫着:歡迎老兵回家!
打頭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退役老兵,他瘦高個子,身上穿着一身整齊的舊軍裝,表情莊嚴肅穆,他身後兩步遠的位置上,站着一個少將軍銜的軍官,當他們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手捧着老胡的骨灰盒走出來的時候,少將軍官大聲喊道:敬禮!
“刷”地一聲,全體官兵共同舉起右手,向老胡行軍禮。
那名老兵,也舉起右手,向老胡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後,看着老胡的骨灰盒,說道:“胡力,我特地趕來接你,來接你這個老兵回家。”
他的話音剛落,身後那隊官兵齊聲喊道:“歡迎老兵回家!”
這個打頭站立的老兵不是別人,正是胡力的老首長,彭長宜認識的竇老。
“歡迎老兵回家!”這句話,可能是對老胡最好的安慰了,這句話,傳遞出一個老兵、一個不曾離開過的老兵回家了……
眼淚,立刻從彭長宜的眼睛裡流出,此時,他發現,從始至終都沒有掉淚的樊文良,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流出了熱淚……
在戰士們的護送下,胡力的骨灰,被戰士們抱上了一座高高的山頂,這座山的腳下,就是他當年服役的部隊軍營,在這座山的下面,是那次事故中遇難的戰友們長眠的地方……彭長宜知道,當年,老胡就是在這裡被摘去領章和帽徽的……
肩頭和後背已經被細雨淋溼的竇老,捧起第一把骨灰,默默地把他撒向了山間……
樊文良捧起了第二把骨灰,他沒有直接將骨灰撒開,而是默默地放在胸前,閉上了眼睛,沒有人知道他此時對老胡說了什麼,半晌,半晌,不見他鬆開手裡的骨灰,樊夫人靜靜地站在他的旁邊,輕聲叫了聲:“老樊——”
樊文良這才睜開了眼睛,嘴脣顫抖着說道:老胡啊,咱老哥倆還從來都沒有分開過呢,你先在這裡等着我,等着我以後來找你……”
樊文良說着,雙手顫抖着鬆開,骨灰便從他的指縫中流出,隨着山風,被吹散到了崇山峻嶺之間,最後,落入了大地的懷中……
事後,彭長宜知道,這次的骨灰安放儀式,是樊文良根據老胡生前的意思而進行的,但是,彭長宜無法知道樊文良和竇老是怎麼給老胡這個老兵安排的這一切,但是他深切地感到,在他們的心目中,老兵不死,老胡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