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丁一再一次讓他鬆手的時候,江帆不敢繼續抱她,唯恐她情緒激動,他就趕緊鬆開兩隻手,說道:“對不起,你冷靜一些,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來,坐下。”江帆說着,便將她輕輕地扶到剛纔的座位上。
丁一坐下了。
江帆忙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旁邊,溫和地說道:“爲什麼說我是騙子?”
丁一凝視着江帆那張變得不再年輕的臉,這張臉上新添了不少細小是皺紋,這些皺紋,觸痛了她心臟的每一跟神經,他的微笑,還是那樣暖洋洋,他凝視她的目光,還是那樣深邃,瞬間喚起了她無數美好的繾綣回憶,這回憶,讓她心痛不已……
默默地,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出,她一時說不出話。
見她流淚了,江帆心裡也很難過,他本想再次把她抱到懷裡,但又怕刺激她,就伸出手指,爲她抹去淚水,說道:“哭吧,今天江帆就在你的面前,任憑你發落。”
不知爲什麼,江帆這話說出後,丁一反而什麼都不想說了,她扭過頭,躲過江帆的手,半天,顫抖着嘴脣說道:“對不起,我要回家。”說着,站起身就要走。
江帆豈能讓她離開,他伸出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她沒能站起來。江帆仍然溫和地說道:“你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吧,你看那些死刑犯頭上刑場的時候,還得讓他死個明白呢,你是不是也得讓我死個明白?”
他不明白?丁一看着默默地看着他,咬緊了下嘴脣……
其實,江帆說這話只是想挑起她發泄的慾望,因爲只有她把淤積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就會好受些。
不過,他忘了丁一的性格,丁一天生就不是一個會挑剔別人的人,即便對這個人不滿,她也很少宣泄怨氣,像那天在草原對這個心愛的男人掄巴掌的事,她平生是第一次這樣做,因爲,她愛得太深,太苦……
江帆見她不說話,知道這招不靈,就轉變戰術,說道:“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欺騙你,唯有我不能,知道爲什麼嗎?”
丁一別過頭,對這話,她不以爲然。
“因爲你是我心中的小鹿……”
他這句話,讓丁一想起他曾經跟自己說過,讓自己做他未來的小妻子,話是說了,現實又會怎麼樣呢?草原,不僅是她夢斷的地方,還是她埋葬幻想和愛情的地方。
江帆拿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嘴邊,吻了一下,說道:“我不知道長宜跟你說了我的事沒有,今天我來,就是想向你解釋清這件事……”
丁一轉過頭,嘴脣仍然顫抖着說:“對不起,那是你的事,用不着跟我解釋,知道嗎?”
江帆笑了,說道:“用,必須用。丁一,聽我說,那個醫生,我們倆在你們來之前,的確有意,是我在北京上黨校時的副校長給做的媒,我之前對此未動過心思,我離婚後,來閬諸找過你,但那次看到你的同學接你下班,而且警衛告訴我他是你男朋友……以爲你已經把我從心裡趕出去了,所以,我也就死心了,我當時一點都不怪你,誰讓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後來,張醫生對我很好……丁一,你知道嗎,我,也有過萬念俱灰的時候,也有過痛苦無法排解的時候,於是,在一次來北京之前,我接受了她的愛意,說等回來後,就跟她談我們的事,那次在北京辦完事,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是放不下的,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就讓駐京辦改簽了機票,我就來亢州了,見到了家棟書記,後來長宜也回來了,那天夜裡,我從長宜嘴裡知道了我離開後的你的一些情況,包括你們被劫持……我才知道,我看到的情況是不真實的,我才知道,小鹿,仍然是我的小鹿……”
說道這裡,江帆也有些激動和傷感,他再次握住了丁一的手,說道:“對不起,我曾經以爲你……所以,回去後,我就跟張醫生說了我和一個美麗女孩的故事,她也被感動了,我們就結束了。”
“但是你心裡的確有過。”丁一突然說道。
江帆一愣,說道:“也算也不算。”
什麼叫也算也不算?
彭長宜從草原回來給她送行李的時候,跟她說了江帆和那個醫生的事,但是丁一從來都不認爲那是個誤會。
就像她剛纔說的那樣,在江帆的心裡,至少那個女醫生在他的心裡是存在過的,茫茫草原,同是天涯淪落人,兩顆孤獨寂寞的心,是很容易碰撞出什麼來的,既然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別的女人,他再回來還有意義嗎?勉強來的愛情不是愛情,那是同情和憐憫。再說了,她沒有任何理由讓他再回到自己的身邊,難道,就因爲自己給過他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愛戀?如果是這樣,那麼江帆回來就是爲了不違背某種道義纔回來的,也許,是彭長宜說了江帆什麼,如果真是如此,這樣的江帆回到自己的身邊又有什麼意義?她沒有理由讓自己深愛的人違背意願爲自己做什麼。她不要這樣的愛情,這樣的愛情變味了。她知道愛有多苦,她憑什麼把幸福從另一個女人手裡拿走呢?那樣,即便得到,她也會不安的。
不能,她不能那樣做,那樣的話,自己再次成爲一個還是闖入者,一個不光彩的闖入者。
她可以忍受一切羞辱,可以忍受一切相思的痛苦,但是不能忍受愛人的背叛,她要的是一份純粹的不含一切雜質的愛,要一份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愛。
想到這裡,她說道:“江帆。”
“哎。”江帆溫和地應道。
“我只想說,你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沒有權力把你綁在她的身邊。所以,你不用跟我解釋。”
江帆知道她一時半會不會轉過彎,想想她也的確不容易,一個女孩子,含苞待放的時候就跟了自己,受盡了屈辱,忍受了離別的痛苦,挺過了她人生最艱難的時期,眼看就要雲開日見,又遭受了這麼一次打擊,豈是自己兩三句話就能哄好的?就說道:
“別人沒有這個權力,但是你有。”
丁一的眼睛再次溼潤,她說“不,恰恰是別人都可以有,而我卻沒有,不能有……”
江帆握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手掌裡,揉搓着,說道:“寶貝,爲什麼?”
丁一從他的手裡抽出,說道:“對不起,我不會那樣做,一切綁來的東西都不會是美好的東西。”是的,儘管自己愛得很卑微,但她認爲自己愛的很驕傲,因爲那畢竟是愛,是純粹的愛,硬綁在身上的東西即便擁有也不會純粹和美好,淚水,再次從她 的眼裡流出。
天,江帆在心底嗚咽了一聲,眼前這個女孩,讓他心疼。他衝動地抱過她,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低頭就吻住了她……
他的懷抱,他的吻,還是當初的時候那樣讓她迷戀,讓她心動不已。
儘管她沒有主動回吻她,但是她並沒有拒絕,江帆一下控制不住自己,深度親吻着她……
那一刻,丁一有些迷醉了,幾乎癱軟在他的懷裡。是啊,這個懷抱,給了她無數次的溫暖,她被他抱在懷裡的時候,感覺就像在媽媽的懷抱裡那樣踏實,安全,可靠;他的親吻,讓她飽嘗了一個男子的對自己的愛戀和癡迷,但眼下,丁一不能沉醉,不能任其發展下去,她努力低下頭,躲開他狂熱的吻,然後擡起頭,淚眼婆姿地看着他,說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江帆閉上眼,點點頭。
“江你還愛嗎?”
聽了這話,江帆二話沒說,就把她抱在了懷裡,在她耳邊說道:“愛,非常非常的愛。我曾經在你的採訪本上寫過,我要擁着你,走向未來,現在,這個未來就在眼前,寶貝,我們都不會失去對方了。”說着話,就把丁一嬌小的身子箍在自己的懷裡,雙手在她的後背不停地撫摸着。
江帆的話,又引起她許多回憶,眼淚,又流了出來,她哽咽着說道:“那聽我說句話好嗎?”
江帆點點頭,鬆開了她。
“如果,我們還愛,就給這個愛一個時間吧,也讓我平靜一段時間,如果你還是你,我還是我,那麼我們就有未來,反之,則沒有。”
聽了她的話,江帆心安了不少,他說:“好的,我尊重你,但是我有個請求,接我的電話好嗎?”
丁一搖搖頭,說道:“希望你尊重我,如果時間沉澱下來的東西仍然是愛,我也沒有理由欺騙自己,但是眼下不行。”
江帆說道:“可是,我……有些等不得啊,我已經四十開外了呀寶貝——”
這話,又讓丁一費了思量,難道,就因爲他是四十開外,才接受了女醫生的愛戀?想到這裡她說:“你有任何的自由。”
江帆笑了,說道:“好,我接受,但是,你要平靜多長時間?”
丁一幽幽地看着他,搖了搖頭。
江帆伸出手指,用指肚摩挲着她的臉蛋,說道:“好的,我堅決照辦,你說怎麼着就怎麼着。”
正在這時,江帆 的電話響了,他沒有遲疑,從包裡掏出了電話。是袁副書記。
袁副書記說道“江帆,你在哪兒?”
江帆出來的時候,只跟他請了假,但沒說在哪兒,這會他這樣問,江帆只好如實回答“袁書記,我在閬諸市。”
“閬諸市?這麼一會你跑哪兒幹嘛去了?”
江帆說道:“看一個小朋友。”
“哦,那趕緊回來,領導剛纔來電話,又今天晚上了,你馬上趕回來。”
江帆看了看錶說道:“我趕得回去嗎?”
袁副書記說道:“趕得會也得趕,趕不回也得趕。”
江帆看了丁一一眼,有些不捨地說道:“行,袁書記,我立刻往回趕,不過這個時候興許會堵車,我晚會到沒事吧?誰讓他今天改明天,明天改今天的來回折騰人。”
“混話,我是不是忘了你是幹什麼來的了?趕快回來,回不來我處分你!”
江帆笑了一下,說道:“遵命。”
掛了袁其僕的電話,江帆攤着手說道“寶貝,對不起,我得回去了。”
丁一點點頭,就默默地站了起來。
江帆也站了起來,他說:“我先送你回家。”彭長宜這幾天日子過得不錯,住在醫院裡,上午很早就輸完液了,喝着小護士陳靜她媽熬的蘆根水,其餘大部分時間就是看電視、看書,睡覺,起居有人伺候,每天都會有一套乾淨清爽消過毒的病號服放在腳底,他甚至有點喜歡這種住院的感覺了,想想長這麼大,除非小時候媽媽伺候過自己,記事後,還不記得誰這麼伺候過自己呢。前妻沈芳會把衣服洗乾淨,但是讓他換的時候,絕對鼻子不是鼻子臉子不是臉子的,外加批評和指責……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爲了擁有這個好東西,他沒有理由失去它,這也是部長一直告誡自己的事情。記得部長私下跟他說過一句話,是形容如何利用權力好處的時候說過的,彭長宜一直未曾忘記,那就是:細水長流。這句話,彭長宜一直記憶深刻,如何做到細水長流,那就需要一番真功夫了。
前兩天女兒來電話,是小護士陳靜接的,娜娜一聽爸爸的電話是個女人接的,立刻不客氣地說道:“你是誰,怎麼有我爸爸的電話。”
陳靜這才告訴她:“我是醫院的護士,你爸爸住院了,嗓子啞了,說不出話,我代替他接的電話。”
女兒非常敏感,說道:“我不信,你讓我爸爸接電話。”
彭長宜接了,他勉強能發音,但是非常困難,他告訴女兒,自己嗓子啞了,說不出話,現在快好了,等病好了就回去看她。
娜娜懂事地說道:“爸爸,你要多喝水,不停地喝水,喝到尿都變成白的了,病就好了。”
彭長宜費力地笑了。
女兒又說:“爸爸,你的電話別讓那個女人接了,我每天放學再給你打,你不用說話,就咳嗽一聲我就知道是爸爸了,然後我說,你聽。好吧?”
“好——”
“爸爸,我開學了,你給我買的衣服同學們都說好看,還說要跟我買一樣的,我說不行,大家都穿就不好看了。老師也誇我漂亮呢?”
彭長宜費力地笑了,說道:“是我女兒長得漂亮。”
“嘻嘻。”女兒笑了,她說:“爸爸,今天就到這兒,不跟你說了,記住,你的電話不要讓那個女人接了,爸爸再見,我掛了,你不用說話。”
果然,女兒說完後就掛了電話。
看來,離婚的事,沈芳沒有告訴孩子。但是沈芳不是一個能守住話的人,她的許多訴求都是告訴孩子的,從小就是這樣,彭長宜現在就想,一旦沈芳憋不住告訴了女兒,他該怎麼跟女兒說?
當然,彭長宜住院的消息也是嚴格保密的,除去班子裡幾位主要領導知道外,社會上的人和中層幹部中,幾乎沒人知道,只有褚小強、小龐和吳冠奇知道,但這些知近的人沒有要緊的事,誰也不會來醫院打擾他的,因爲他說不出話,他們也希望他藉機能夠好好休息一下。
原來,自己一到辦公室,最先進入角色的不是大腦,而是自己這張嘴,不停地在說。打電話、開會、聽彙報,最能證明他這個書記存在的理由就是說話,先聲奪人。
嗓子啞了,儘管不算什麼大病,卻可以讓他堂而皇之地住院休息,也可以讓他堂而皇之地與世隔絕幾天。甚至來醫院看他的人都不能向他彙報工作,因爲他說不出話。
就連錦安打來的電話,都是護士小陳代接的。
這個樓層的病房,早在鄔友福的時候,就是一對一的服務,而且,現在還不用擔心被人冒昧打擾,如果沒有本人的同意,來探視的人,是上不來樓,進不來電梯的。因爲,只有下邊的人摁鈴呼叫,上面的人允許後,給了許可按鈕,下邊的人才能上來。
丁一搖搖頭,說道“你趕緊回去吧,不用管我。”
江帆看着她,說道:“那好,來……”
說着,他又衝她張開了雙臂。
丁一低下了頭,佯裝沒看見。
她並沒有像過去那樣像一隻快樂的小鳥飛進他的懷抱,不過他不怪丁一,經歷了這麼多,怎麼能指望這麼短的時間裡讓她釋懷,重新接受自己呢?
他朝前走了一步,再次將她擁入懷抱,說道:“寶貝,我真捨不得走。”
丁一沒有說話,輕輕地往外推了他一下,說道:“還是趕緊走吧,別讓領導等着。”
江帆這才鬆開她,說道:“一塊走,我順路。”
丁一說:“不了,你走吧,我還要加班寫點東西。拜拜。”
“好,那我先走。等我辦完事,再過來找你。”
丁一沒點頭,也沒搖頭。
江帆又看了她一眼,這才向門口走去,開開門,他又回頭看丁一,就見丁一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有着一種楚楚的、憂鬱的美麗。
他的心一動,輕輕說了一句:“小鹿,我愛你。”
江帆走了,就在他關門的一霎那,丁一心裡突然空落起來,她在心裡也喃喃地說道: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