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彭長宜還在靶場,接通電話後他說道:“曹主任,你們的工人都在街上呢,你知道嗎?”
曹南沒有聽出彭長宜有什麼情緒,就說道:“是的,我也在街上。在遊行隊伍裡。”
彭長宜滿腹狐疑,說道:“什麼,你也在遊行隊伍裡?”
“呵呵,是啊,我是被小後打電話叫出來的,先頭部隊已經到了市委了。”曹南不慌不忙地說道。
彭長宜笑了,說道:“老曹,你這是玩的哪出啊?”
“彭書記,我這叫深入敵後,混入他們的隊伍裡,不然怎麼能摸清情況啊?”
聽曹南這麼說,彭長宜的心裡有了底,他說道:“什麼情況?”
曹南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往前看熱鬧,沒人注意到他,就說道:“很簡單,您完全可以想得到,工人只知道他們的工廠要被當權者爲了政績趕出開發區,那就意味着他們要下崗,另外,他們上街一次給50塊錢的補助,其它一無所知,您別急,這是好事。”
“好事?這麼大規模的示威遊.行還成好事, 難不成我也要一人獎勵他們50塊錢嗎?”彭長宜有些生氣。
“那倒不是,您想想,工人遊行未必是壞事,事物都是一分爲二的,有些人,他就要跳出來,只有跳出來了,才能知道他是誰,才能知道火力點在哪兒,才能看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聽了曹南的話,彭長宜感動了些許的輕鬆,敵人是誰不言而喻,但他是不好在下屬面前這樣“敵人”、“敵人”的,就說道:“我知道,你跟朱市長聯繫一下,我馬上回去。”
“您先別過來哪,我看看情況您再決定回不回來。”曹南說道。
“不用,我必須回去!”
彭長宜堅定地說道。既然這是一場針對他的戰爭,他沒有理由當縮頭烏龜,再說,這也不是他爲人的性格,就跟洪水來襲的道理一樣,他不可能當逃兵,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在現場。
曹南知道彭長宜的性格,也知道攔不住他,想想彭長宜怕過什麼?夜晚都敢隻身鬥兩個歹徒,儘管胳膊上捱了一刀,但是歹徒也沒佔了便宜,事後他手上的狼牙棒上也沾了不少的血跡;他也曾經抱着老巴跳萬馬河……今天這陣勢他是更不會退縮的。想到這裡,也就放棄了勸他的念頭。
曹南就給朱國慶打了電話,顯然,電話是打不通的,剛纔姚斌就告訴彭長宜,朱市長電話打不通,他關機了。
曹南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把朱國慶關機的事實告訴彭長宜,彭長宜只說了一句:“繼續聯繫。”
亢州市長在這個時候突然關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而爲,彭長宜根本就沒有指望他出來平息事態,只是他這一關機,讓市政府的這些副職們有些羣龍無首。政府所有的副市長包括呂華、龔衛先幾乎都出來了,但是根本擋不住涌進的人羣……
市委副書記盧輝正好在機關,今天上午他有事需要處理,沒有下鄉去考察。面對突發情況,他表面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心裡卻有一定之規,站在窗前,注意着樓下的人羣。
彭長宜剛上任,年前年後就連着燒了三把火,這多少會有一點他急於樹立個人威望的嫌疑,先是大討論後是幹部任用制度的改革,現在又要開始清理整頓開發區的污染企業,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着燒了三把火,不是急於表現自己是什麼?他這樣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樹立自己的個人形象,表明他在亢州纔是至高無上的,這在對開發區、南城,還有蘇乾等人的任免問題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完全是按照他的個人意願任免的幹部,別人只有建議權,就連朱國慶推薦的人他都不予考慮,何況他們這些副職?彭長宜啊彭長宜,你怎不想想,亢州,不是那個窮三源,亢州的幹部是見過大世面的,是三源那些土包子無法比擬的。
但是“大敵當前”,作爲亢州市委三把手的盧輝,可以在心裡看熱鬧,真正要無動於衷也是不可能的,畢竟,最起碼還有黨性原則約束着。想到這裡,盧輝就下了樓,和姚斌一起,加入到了勸說工人的行列。
他表現的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說他就是想看彭長宜的熱鬧也有些冤枉他,如果這個時候選擇挺身而出,不但意味着將承擔某種巨大的政治風險,恐怕還會引起彭長宜的猜忌。
他可以這樣想,但是姚斌卻不能,聯繫不上朱國慶,他只能下樓來,做着勸退的工作,但卻是徒勞的,因爲沒有人聽他的話,工人們要見的是市委書記,要跟市委書記要個說法。於是,姚斌只得安排曹南,並且招呼出政府所有的機關人員,在樓的門前站成一道人牆,防止激動的工人衝擊辦公區。同時,讓呂華聯繫公安局,讓公安局派出警力維持治安。
人越聚越多,盧輝也怕出事,他轉身上了樓,推開了政法委書記張棟樑的辦公室,張棟樑正在辦公室裡一遍一遍地給公安局局長打電話。見盧輝進來,啪地扣上電話號碼,說道:“這個馬文博是怎麼回事,愣是聯繫不上他,而且上班時間還關機了!”
盧輝感到了不對勁,說道:“老馬關機?”
“是啊,關機,關鍵時刻掉鏈子。”張棟樑騰地站了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
“你是政法委書記,馬文博不在你就調不動警力了?”盧輝搶白了他一句。
張棟樑說:“那倒不是,公安局政委去黨校學習去了,我已經給政委打了電話,他已經安排一個副局長帶人過來了,而且,他馬上也到。”
“也許,一會彭書記就回來了。”盧輝說道。
“嗨,這種事如果也等着一把來出頭,我們這些人是不是有點……”張棟樑沒有說下去。通過這段不長時間的跟彭長宜合作,他知道,彭長宜絕不是等閒之輩,也絕不是窩囊廢。所以,他當然不敢怠慢了。
盧輝說:“我理解你的意思,咱們什麼也做不了,工人找的是他和市長。”
“我聽政府那邊的人說,朱市長也找不到。”
盧輝點點頭,若有所思。
張棟樑說,“走吧,咱們下去看看,姚斌一個人恐怕扛不住吧。”
事實上,他們選擇這個時候下去是正確的,因爲他們剛下去,正在幫助姚斌維持秩序,彭長宜就回來了。
在彭長宜的身後一兩步遠的地方,始終都跟着兩個人,這兩個人穿着便衣,是陳樂的那兩個手下,陳樂想跟着他過來,彭長宜不讓,因爲他不想讓他們的關係暴露在大庭廣衆之下。這樣,陳樂就悄悄指示兩個心腹,暗中保護着彭長宜。
彭長宜在門口外面就下了車,他遠遠就看見有人舉着幾塊牌子,上面寫着:“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我們不搬出開發區”……等等。
這時,人羣裡有人認出了他:
“彭書記來了”。
“彭書記還真來見我們了。”
“聽聽他怎麼答覆我們。”
……
彭長宜沒有理會大家的議論,他鎮定自如,目不斜視,邁着穩健的步伐,由門口的方向往裡走,走到一塊被人舉起的牌子跟前,定睛看了看,就見這上面寫着:“彭長宜,沒臉皮,上任來,要政績。”
彭長宜冷笑一下,伸出手,用手敲了敲牌子,後面立刻露出一個腦袋,這個人也在電視裡見過他,一看是市委書記,趕緊就縮回頭,用手裡的牌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彭長宜伸出手,捏住牌子的一角,往上提着,跟那個人說道:“舉高點,不然看不見。”
那個人哪敢往高了舉,手就哆嗦起來,鬆開手,丟下牌子就轉過身去。
彭長宜接過他手裡的這塊牌子,轉過來看了看,就舉了起來,對那個人大聲說道:“我說你怎麼回事,這仗還沒打就把把搶丟了。”
那個人回過頭,連忙給他作揖,嘴裡說着什麼,彭長宜也聽不清,好像是在說:“對不起”。
彭長宜沒有難爲他,又大聲說道:“這牌子你不舉着讓我給你舉着,咱們可是說好了,你得把你們廠獎勵你的那50塊錢給我。”
旁邊的人就哈哈大笑了,他們居然忘了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們這次要抗議的對象。
就這樣,彭長宜一隻手高高地舉着這塊牌子往前走,剛走了幾步,又停在了另一塊牌子前,就見這塊牌子上面寫道:
“彭長宜,不要臉,回亢州,就撈錢。”
彭長宜站住了,看着這塊牌子,煞有介事地把自己手裡的牌子轉了過來,看了看,又看了看那個人手裡的牌子。
那個舉牌子的人竟顧跟旁邊的人說話,沒有看到彭長宜。
這時,彭長宜就將自己手裡的那塊牌子橫在那個人的眼前,那個人一愣,這纔看見了彭長宜。這個人不認識他,看見他手裡也舉着一塊牌子,但不像是他的工友,就說道:“你是誰?”
旁邊有人認出了彭長宜,就暗暗拉他的衣角。
彭長宜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彭長宜三個人,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鎮定自若,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是彭長宜。”
那個人吊兒郎當地說:“你是彭長宜?”
“沒錯。”
那個人不以爲然地說道:“我還說我是彭長宜呢?”
彭長宜一愣,說道:“怎麼講?”
那個人又說道:“彭長宜看到這陣勢,早就跟烏龜一樣縮回去了,他還敢出來?”
彭長宜煞有介事地衝他點點頭,從他手裡接過那塊牌子,那個人一見他搶走了自己的牌子就急了,要知道,舉牌子的人,是補助70元,比一般上街的人多20元,他就急忙追着跟彭長宜搶牌子。
這時,後面就有一雙鐵鉗一樣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根本回不過彎,他伸出另一隻手就去掰那個人的手,怎奈,他根本撼動不了絲毫。
那個人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使勁甩了一下,就聽他“哎呦”一聲,蹲在地上。
他再也不敢去追彭長宜要牌子去了。
再看彭長宜,他兩隻手各高舉着一塊牌子往裡走,樣子非常滑稽。
幾乎所有人都認出了他,人們自動給他讓開一條道,他從姚斌、盧輝、張棟樑、呂華的身旁經過,向大樓門前走去。
彭長宜本來個子就不矮,又舉着兩塊牌子,在人羣裡顯得非常醒目,成爲滿院人目光的焦點,人們都在注視着他。
他就這樣高高地舉着兩塊牌子,走辦公樓門前,擡腿邁上臺階,然後認真地將兩塊牌子放在自己的腳的兩邊,低頭看了看,調換了一下牌子的左右位置,這才擡頭,掃視了一下整個大院。
嘈雜的嚷嚷聲驟然停止了,所有的人都看着臺階上的市委書記,等着他開口。
彭長宜剛要開口說話,龔衛先這時遞給他一個手提小喇叭,彭長宜將手裡的那塊牌子靠在腿上,接過小喇叭,打開開關,衝着人羣說道:“我把這兩塊牌子放到一起,你們發現什麼問題沒有?”
他這麼一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腿前的那兩塊牌子上。
除去上面的字之外,顯然,人們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處。
彭長宜看了看第二個舉牌子的那個人,說道:“你過來。”
那個人正呲牙咧嘴地揉着手腕,他剛纔領教了彭長宜身邊人的厲害,所以不敢過去。
這時,有人在他背後推了他一把,那個人就踉蹌着來到前面,彭長宜說道:“往前站,請你念念這兩塊牌子上面的字。”
他哪敢唸啊,嚇得就要往回走。
背後早就有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兩隻眼睛瞪圓了看着他。他只好又轉回身,看着彭長宜,雙腿就開始抖動。
彭長宜見那個人不敢念上面的字,就儘量把語氣放平和一些,說道:“沒關係,請你給大家念一念。我知道這不是你寫的,你是別人花了50塊錢僱來的,你放心,我不找你的麻煩。”
那個人這才哆哆嗦嗦地說道:“真的?”
彭長宜說道: “我彭長宜從不說假話蒙人。”
那個人這才湊到前面,壯着膽子唸到:“彭長宜,沒臉皮,上任來,要政績……”唸到這裡,他不敢念第二塊了,偷眼打量着彭長宜。
“念第二塊。”彭長宜命令道,口氣不容抗拒。
那個人沒辦法,戰戰兢兢地小聲唸到:“彭長宜,不……不要臉……”
“大點聲!”彭長宜衝着他喊道。
那個人無奈,提高了嗓門:“彭長宜,不要臉,回亢州,就撈錢。”
彭長宜等他念完後,衝他擺了一下手,意思是讓他歸隊。
彭長宜舉起了手裡的喇叭,說道:“大家都聽見了吧?可能你們不知道我爲什麼讓他當場念給大家聽,這是因爲,只有他念了,你們才能聽出,這其實很像一幅對聯,寫這兩句話的人有文化啊——只可惜,眼下已經過了春節了,不然我一定要把這幅對聯交給印刷廠,印個百八十萬份,免費讓大家貼春聯!”
儘管這是玩笑話,但是全場的人沒一人敢笑。
彭長宜再次掃視了一眼全場,表情莊重威嚴,他說道:“說真的,我很氣憤,你們有反應問題的權力,那是憲法賦予你們的權力,沒人敢剝奪。但是,憲法沒有賦予你們侮辱別人人格、對別人進行人身攻擊、謾罵、陷害的權力!”
他後面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大,也很氣憤,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彭長宜又提高了嗓門,喊道:“我怎麼不要臉了?我是偷了還是搶了,還是把你們家的孩子扔井裡去了?”
沒有人說話,全場鴉雀無聲。
“我告訴你們!你們反應問題不過分,我維護我個人的權益也不過分!就衝這兩塊牌子,我完全可以將你們兩個人告上法庭!”他指着那兩個舉牌子的人說道。
人羣裡,那兩個人膽戰心驚。
絕大數人,都被市委書記那嚴肅的表情,鏗鏘有力的聲音震懾住了。
前面那個舉牌子的人的雙腿,就一直在打顫,有點要站不住,就想往後退,但是他的後面,早就站住了兩個人,不讓他往後退。
毫無疑問,現場所有人的心,都被彭長宜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