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了真相,因爲彭長宜的眼圈溼潤而紅腫,無疑,他是流過淚的。
姚斌低着頭,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故意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看三院的院長來了,是不是老爺子的體檢結果出來了?”
彭長宜聽他這麼問,就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說道:“是啊,出來了。”
“結果怎麼樣?”
“不太好。”
姚斌聽到這裡,拿出的煙就一直夾在手上,沒有去點着,就大膽地問了一句:“確診了嗎?”
“基本確診了,就是他們說的保守,還要進一步檢查。”
“什麼部位?”
“胃上。”
“哦,那沒事,即便就是癌也沒事,高鐵燕家的老牛,就是胃癌,瞞着他,切掉了多半個胃,好幾年了,什麼事都沒有。胃癌的治療相對容易一些。”
彭長宜沒說話,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彭長宜直起身,說:“但願吧。”
“今天十點半,開發區有個奠基儀式,剛纔國慶市長說我們倆個都參加。”
“嗯,我知道,你們去吧。我一會想回去陪陪他。”彭長宜心情有些沉重。
“長宜,你別這樣,不能讓他看出什麼,你這麼刻意,他會多心的。”姚斌說道。
彭長宜想了想,覺得姚斌說得在理,就點點頭,說道:“你說的有道理。”
姚斌說:“這個時候,病人是最敏感的,他甚至都不用看結果,從你臉上的表情就能知道結果了,當初我爸就是從我們的表情中知道的。所以,你要沉住氣。”
彭長宜點點頭。
姚斌又說:“確診後,就去北京做手術,然後回到咱們這裡治療。”
彭長宜還是點點頭,他的腦子有些亂。
姚斌見他心不在焉,就說道:“長宜,要沉住氣,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沉住氣,我記得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你怎麼勸我着,你說,我們的父母,不會跟我們一輩子的,只要心盡到了就行了。”
彭長宜苦笑了一下,把頭別一邊,說道:“那不是我說的,那是在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江市長勸我時說的話。”
“長宜,不管誰說的,總之,我們是無法阻止父母老去,就跟無法阻止孩子長大一樣,我們能在父母活着的時候多盡孝心就行了,在父母生病的時候,我們盡力而爲。不要過分難過。再說,老人的病還沒有進一步確診,是不是就是癌,還不一定,你這樣無精打采,會給他增加思想負擔的。”姚斌勸慰道。
彭長宜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就說:“師兄說的對,道理我也明白,就是突然聽說了心裡有些接受不了,總覺得父母爲我做的多,我爲他們做的少,我媽媽當年走的就是太突然了,感覺我這個當兒子的什麼都沒爲她做,一下子人就沒了……所以我怕了……”彭長宜的眼睛又紅了……
姚斌還想說什麼,蘇乾進來了,姚斌就不好再說什麼,起身就走了。
蘇乾最近工作的很出色,彭長宜交給他做的事情,都非常令人滿意,所以,彭長宜準備最近對他委以重任,讓他去環保局當一把手,這也是彭長宜在上次大規模調整幹部中,環保局是全市唯一沒有涉及到的單位,儘管環保局局長在幹部大考覈中,成績倒數,但是他沒有立刻把局長拿下,他有意把這個位子留給蘇乾。
最近,他讓蘇乾在秘密調查一件事,就是讓他查明廢鐵收購一條街的各個攤位背後的關係,蘇乾今天就是來向他做階段性彙報來了。
彭長宜看見蘇乾拿着筆記本,他剛要坐下,彭長宜卻站了起來,他說:“老蘇,這樣,我還有點事,你的事要是不着急,我們下來單約時間好不好?”
蘇乾一聽,急忙又站了起來,說道:“不着急,不着急,早一天晚一天都沒有關係,那下來我再約時間。”說着,就走了。
一整天,彭長宜都顯得心事重重,無精打采,晚上,他照常陪着父親,睡在沙發上。不知爲什麼,看着牀上睡着的父親,彭長宜感到踏實,但在踏實的同時,又有一種深深的擔心……
第二天,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再次帶着父親來到了錦安三院,他之前跟爸爸說,還要給他進行一項檢查,是CT,昨天由於大夫歇禮拜,所以這項檢查沒有進行。當爸爸躺在CT檢查牀上的時候,大夫往爸爸的靜脈注射了一種液體後就走了出來。
外間的兩臺電腦的顯示屏上,就出現了一些彭長宜看不懂的影像,儘管他不懂,但是從院長跟CT室主任對視的目光中,儘管他們什麼都沒說,但是彭長宜似乎讀懂了他們的目光……
爸爸出來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彭長宜也出來了,爸爸問道:“還用檢查別的嗎?”
彭長宜笑着說:“不用了,該檢查的到現在爲止,咱們都檢查完了,我送您回去,結果要一個小時後才能出來。”
爸爸說:“你要是上班就去吧,我自己溜達回去,也正好也走動走動。”
彭長宜知道爸爸有走動的習慣,平時在家裡天不亮就起牀了,圍着村子繞一圈,冷不丁來到這裡,不走動走動他會感到不舒服的。
彭長宜說了聲:“您認識回去的路吧?”
爸爸笑了,說道:“那還不認識,都在這條路上呢,你爸爸我還沒老到糊塗的份上。”
彭長宜笑了,說道:“那好。我先去上班了。”說着,就開車走了。
爸爸沒有走出來,他到門口轉了一圈後又回來了,他來到剛纔做CT的地方,想等等一會自己把片子拿回去。
過了一會,就見走廊來了一位穿工作服的人,他來到門口,跟一個剛出來的人說:“何主任,院長讓我來取彭勳的報告。”
彭勳,是他的名字。
“彭勳?”主任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彭勳是誰,因爲他們私下稱呼的都不是彭勳,而是彭書記的父親。
“主任,就是彭書記的父親,那個胃癌的病人。” 這時,裡面傳來一位女同志的聲音。
主任回頭說道:“怎麼說話呢,就你知道。”
裡面的人遭到了主任的痛斥,便不做聲了。
一會,那個工作人員拿着一個紙袋子就從他的面前走了過去。
老人看着那個人走遠後,知道他是給院長拿去了,一會,兒子就會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消息了。他這才慢慢起身,但是他發現自己明顯有些腿軟,就又坐下了,過了一會,他感覺自己恢復過來了,繼續站起來,慢慢往出走……
老人沒走幾步,CT室的何主任就從裡面出來,當他走過老人身旁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不對勁,他就停住腳步,回過頭,一看,果然是市委書記的父親,就見老人臉色有些不正常,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攙住了他,試探着問道:“老爺子,你還沒走?”
老人說道:“我是想拿了結果再走,誰知,被剛纔那個人拿走了。”
儘管老人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是他神態鎮靜,似乎看不出什麼,不過從老人的話裡明顯知道了剛纔的事,主任進一步問道:“您一直在這坐着?”
老人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說道:“是啊,一直在。”
“那……您……”主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老人笑了,說道:“這沒什麼,病人得了啥病,自己知道了沒有壞處。”
主任慌了,今天早上在等市委書記和父親來的時候,院長特地囑咐他們,不要讓病人知道檢查結果,可是……
百密一疏,誰知道這個老爺子怎麼沒走啊?彭書記也是,不是帶老人回去了嗎,怎麼他回去了,卻讓老人在這裡等結果?都怪剛纔他那個助手嘴快,說出了實情。
他非常佩服老人的表現,難怪他培養出一個當市委書記的兒子,臨陣不慌,而且表現得體,有分寸,不像有的人知道自己得了絕症,首先垮掉的不是身體,而是精神,他對老人肅然起敬,他想了半天,才故意幽默地說道:“不過老爺子啊,得要慶賀您啊。”
老人眼裡閃過一絲悲哀,說道:“慶賀我得癌?”
“哈哈,當然不是了,是慶賀咱們發現它發現的早,它剛一露頭,就被咱們逮住了,只要被咱們一逮住,就一切都好辦了,趁他還沒有生長,早點把它‘咔嚓’一下切掉,您就萬事大吉了。”主任攙着老人,詼諧地說道。
老人停住腳步,看着他,說道:“大夫,我能不能耽誤您一會時間,您給我詳細講講這個病到底是怎麼回事?”
主任想了想說:“您老人家太客氣了,我也只能給您講個大概,真正要講詳細,還得是您的主治大夫或者院長,院長是這方面的專家。”
老人說:“那你也比我知道的多呀,你先給我大致說說我的情況,下來我再讓兒子去諮詢院長好吧?”
他沒有理由拒絕一位老人的請求,何況,院長再三叮囑他們說話一定要注意,不要讓病人知道實情,完全是因爲他的工作不到位,沒有做好對病人的保密工作,而且,做病人的工作,也是醫務工作者的本職工作,他沒有絲毫猶豫,就說道:“好啊,這樣,您跟我到辦公室。”
主任說着,就領着老人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給老人倒了一杯水,說道:“我跟您說啊老爺子,您真的是萬幸,真的還沒容它長呢就被咱們發現了,那個壞東西,剛這麼一大點。”說着,他伸出一個小拇指,用大拇指掐住指肚比劃着,說道:“就像一個玉米粒大小,所以我說要慶賀您,真的,您這個時候來檢查,真是太及時了,早的話,興許它還沒冒出來,咱們還不一定能看見,晚的話肯定就長大了,手術的難度和風險也會增加,這個時候來檢查,真是太好了!”
“唉,是我兒子偏讓我來,依着我就不來了……”老人說道。
“您兒子真是個大孝子,這麼忙,還想着您,真是難得……”
老人笑了笑,沒有繼續談論自己的兒子,而是說道:“我聽您的意思,是不是這個東西還沒擴散?”
主任說:“對,還沒容它擴散,再有,即便擴散,也是要有一個過程的,再有,它長在胃上,對於治療相對來說容易些,比如肝癌,治療難度相對大,風險也大,所以我說要慶賀您呢。”
老人點點頭,說道:“謝謝你啊大夫,我瞭解了,您趕快去忙,外面那麼多人等着您呢。”說着,老人就往出走。
主任說:“彭書記呢?”
“他回去了,還有事,這幾步路,我就當散步吧。”
老人再次表示了感謝,就走出了辦公室。
老人瞭解完自己的病情和被主任普及完胃癌的知識後,就慢慢地走出了醫院。
他剛回到住處,他的兒子處理完單位的事後,就又急急火火地趕回了醫院,徑直來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便將兩三張片子拿給他看,他當然看不懂了。
此時,院長也跟他說着主任同樣的話。
“彭書記,老爺子有福,真是萬幸,我們發現的時間正好,太及時了,而且您看見了嗎,邊緣包裹的完好,說明它還沒長。我建議,趕快安排手術。”
彭長宜稍稍鬆了一口氣,說道:“切胃嗎?”
“對。”
“能切多少?”
“大概五分之四。”
“那麼多?”
“是啊,不能因爲它只有那麼一點大,我們就切那麼一點。”
“呵呵,我明白。那以後吃飯會受影響嗎?”彭長宜擔心地問道。
院長說:“開始肯定會有影響。吃點就飽,一會就餓,因爲胃的容積率小了,慢慢就會好的,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胃就這麼大,切掉了,就沒了,怎麼慢慢還會變好?”彭長宜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