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里斯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這小丫頭,怎麼不按套路出牌?若史坦尼斯真被一口龍焰燒死在紅堡裡,丹妮莉絲坐上鐵王座,還有小伊耿和黃金團什麼事?
不能讓他們執行這個方案!
“好計劃,可惜只是想當然。”瓦里斯的口氣平淡,說出的話卻不怎麼留情,“月黑風高的晚上,君臨守軍固然是看不到海面上飛來的龍了,可陛下難道就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跨越黑水灣,準確找到紅堡?更何況,從陛下返回維斯特洛奪下龍石島那一天起,史坦尼斯和他的御前重臣們就已經悄悄離開紅堡,分散隱藏到君臨城內的各個臨時指揮所中。我的小小鳥兒可以依靠各種蹤跡來將這些地點中的大部分找出並標在地圖上,卻不可能預判得到哪一天史坦尼斯會在其中哪一個……就算能,要陛下騎着龍準確地在偌大君臨城內找出這些從空中看和民居毫無兩樣的地方,然後俯衝下去噴火燒掉,也無異於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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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里斯爲什麼能侍奉兩朝,卻一直受統治者信任,乃至如今在丹妮莉絲面前現身當不速之客,亦能迅速融入其御前,甚至連極端防備和厭惡他的培提爾也找不出罪證或把柄來對付他?
因爲他更高明,高明到沒人抓得住他的具體罪證和把柄。
這種高明,具體表現在什麼地方?面前的小指頭就是最好的對比例子:培提爾·貝里席在玩弄權術上可以說是出神入化,瓦里斯也自愧不如,但即便如此……他依舊稱其爲“七國上下第二聰明的人”,爲什麼?
因爲培提爾對權力的玩弄,還停留在“術”的層次上——通俗地講,就是耍各種花招。
而再巧妙的花招,也是會留下形跡……或者說證據的。
瓦里斯則相反,他自始至終都只用一招:提供真實、準確、詳細且通常總是有用到效果立竿見影的情報。
沒聽錯,就是這麼簡單,但實際上操作起來可要複雜得多:如果說培提爾的手段是“七分真三分假”,那瓦里斯就是“九分真一分留”——假設他利用情報體系獲取到的信息是“1”或者說“100%”,接下來瓦里斯會通過一系列複雜到常人絕對無法掌握的精挑細選,將其中有利於自己、能操縱當權者按自己劇本所需要方向去行動的90%提取出來,在正確的時間交給正確的人。
對,他幾乎不提供假情報,任何人對他提供的這“90%”的情報進行查根究底,都難以找出他造假的證據和痕跡。但千萬別小看那被截留隱藏掉的10%:通過巧妙的剪輯、斷章取義和隱藏因果,瓦里斯能將明天就打算起兵造反的叛逆塑造成千年難遇的忠臣,能把潔身自好的處女描述成人盡可夫的蕩婦,能把世上最誠實正直的人編排到讓任何人聽了都恨不得立刻絞死他……
更妙的是:不撒謊,自然也就省下了“圓謊”所需的大量佐證和善後工作。所以瓦里斯才能擠出更多的時間、精力和資源,來進行比培提爾更深層次的造勢、設計比培提爾更宏大精妙的佈局——至於當權者事後發覺並追問情報爲什麼缺了那“10%”?對不起——情報收集是一項繁重且勞心費力的事情,總免不了出現點差錯的嘛!
而就是這樣一個不提供假情報的情報總管,一旦在幾乎完全真實的情報中混入1%的虛假,得何等敏銳和多疑的人,才能立刻察覺出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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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算了。”彌桑黛眨巴兩下眼睛,飛快地說道,“是我思慮不周。”
史坦尼斯的謹慎早已衆所周知,爲贏得戰爭離開紅堡躲避在藏身處似乎也符合他的風格。別說彌桑黛一個小姑娘,即使正與瓦里斯爭辯的培提爾也絲毫沒有多想便相信了太監在瞬息之間編造出的謊話——他正在思索如何說服丹妮莉絲立刻進攻君臨,而他也想到說辭了。
“讓龍上戰場應該是最後的選擇。”培提爾想通了該如何破這句話,很簡單——承認它,“但現在就是需要您做最後選擇的時刻!陛下,誰都可以隨便找一個十五六歲、銀髮紫眸的瓦雷利亞少年然後宣稱其是伊耿·坦格利安,順勢就推到我們面前來妄圖收割您這一路犧牲和冒險所取得的勝利成果,我不相信他是真的!”
“伊耿王子當年被人帶出君臨時,確實還只是個孩子,維斯特洛不可能有人能認得出他來,質疑其身份是正常的想法。”瓦里斯悄悄地嚥了口唾沫,慶幸在場無人再繼續糾結火燒紅堡這一計劃,“但如今正輔佐其的瓊恩·克林頓,卻是在簒奪者戰爭發生期間擔任過伊利斯國王的首相的知名貴族,見過他的人決不在少數——遠的不多提,就您已經征服的狹海列島諸侯中,就定能找到認得出他的貴族來。”
伊耿·坦格利安的身份不懼任何調查。
這是瓦里斯爲之籌劃了半生、用來撬動權遊牌桌、鯨吞整個維斯特洛法理所有權的終極風險投資,也是他此生所設計的最爲得意的騙局:說是騙局,但局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黃金團是真的,將王子培養成完美統治者的導師幕僚團是真的,瘋王之手瓊恩·克林頓是真的,下至底層士兵上至王子的心腹重臣……甚至王子他自己,都認爲本身就是真的伊耿·坦格利安。
除了潘託斯總督伊利里歐和瓦里斯自己,世上所有知道王子爲假的人都已經死了,這樣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誰能拆得穿?
“鷲巢堡伯爵可能是真的,但那又說明什麼?”培提爾拆不穿這個完全由真實構成的謊言,但這並不妨礙他依靠一名優秀棋手的直覺來嗅出其中的陰謀味——他緊盯着瓦里斯,感覺自己找到了對方露出的馬腳:“請容我說句誅心的話,陛下。就算那個伊耿·坦格利安是真的,您也不能等他來。身爲您哥哥雷加王子的兒子,真正的小伊耿如果活着,按坦格利安繼承法,他對鐵王座的繼承順位在您之前!如果您等來了他才進攻君臨,即使輕鬆取勝,功勞又到底該屬於誰?”
……
大實話,而且是很難拿到檯面上來說的那種。也就是培提爾仗着自己是“女王之手”,位高權重又深受丹妮莉絲信任,纔敢這樣放肆……但也偏偏就是大實話,才真的將了瓦里斯一軍讓他無話可說——畢竟,誰也沒法反駁顯而易見的真相。
不愧是七國上下第二聰明的人,能這麼快就想到針對自己說辭的最佳方法。瓦里斯苦笑,隱藏着真實的內心活動,他決定不進行反擊,而是中規中矩地防守:“陛下,世上就剩您和您侄子兩位坦格利安了,在這種情況下,您依然決定要進行內鬥嗎?”
培提爾不留一絲餘地地追擊:“陛下,若承認伊耿·坦格利安爲真,那您先前自立爲王的舉動,可就成了篡權的叛逆行爲。”
“陛下稱王前伊耿尚未公開身份,情有可原。我想,伊耿王子會很願意原諒他的姑姑,並娶其爲妻,兩人並治七國的。”
“並治?”培提爾冷笑一聲,“陛下,那個伊耿是男性,與他結婚的您,到底是女王還是王后呢?與他並治,您作爲女性先天就弱勢一層……此外,雖然我個人瞭解瓦雷利亞的婚姻習俗,也明白姑姑和侄子結婚在龍王家族內部是合理合法的,但維斯特洛的人民可不會個個這麼通情達理!您領着一支舉世聞名的‘奴隸軍團’登陸維斯特洛,首先就已經激起了強烈的反抗意識,若在大業尚未完成前就急着地想要先踐行瓦雷利亞和維斯特洛那迥異的倫理和法律,證明坦格利安與衆不同,可大大有損於您的事業和風評,會讓您的統一道路難走許多!”
……
丹妮莉絲·坦格利安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兼聽則明,這是她在短暫但跌宕起伏的統治生涯中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驗智慧……之前,無論是在喬拉·莫爾蒙輔佐下,還是培提爾·貝里席找到自己並揭露前者叛徒行徑後,自己身邊稱得上領路人的都只有一個。現在,好不容易有兩個兼具智慧、經驗和能力的人聚集在自己麾下,爭鳴於女王御前……比起選擇採納兩者之一的意見,丹妮更樂於通過觀察他們爭辯的過程和模式套路,從中理解並學習兩者的思維方式,豐富充實自己。
第一輪較量結束了,兩位棋手皆暗暗喘息,並在心中準備更多論據和材料,會議室外卻傳來了靴子快步踩踏地板的撞擊聲。
“陛——陛下!”報信的是一名新自由民士兵,他穿戴着全副盔甲,臉蛋卻稍顯稚嫩,說起通用語來也結結巴巴,“在外海巡邏的艦隊……攔截了一艘北面而來的灰帆船,上面有人自稱守……什麼的總司令,還有一個光之王的女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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