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國最北端的白晝總是特別短,才約莫下午三四點,天色便已經昏暗下來。而在長城的最東段,與東海望的守夜人港口一牆相隔的鬼影森林邊緣,光線經過密集樹幹和枝葉的削弱,到地面時更是黯淡無比,僅剩的微弱光芒照在衆多樹木歪斜扭曲的側枝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怪一般,隨着寒風吹拂來回晃動乃至發出尖嘯聲,宛若猙獰活物,把情境烘托得比之完全漆黑的深夜更加恐怖。
就在這片鬼影幢幢的林間,地上的一個雪堆卻冷不丁忽然爆開,一個乾巴巴的人影從地下頂破雪殼鑽出地面——他,或者說它並不孤單,因爲一口喘息的時間裡,緊隨其後的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也迅速出現。
成千上萬的屍鬼大軍,在過去幾個月間隱藏在雪下一動不動,既節省魔力消耗,也躲避人類的偵察。但現在,隨着那道微弱魔力訊號刮過,他們瞬間從待機狀態復甦,並如同溫暖雨後竄生的草芽和真菌一樣,一片又一片地從雪制的掩體內冒出,抖掉積雪和冰棱,開始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地向着東方海邊邁開步子。
屍鬼、屍狼、屍熊……凡塞外能見着的活物,都被轉化爲了受控制的傀儡,亡者們漸漸組成屍隊、屍隊拼成屍羣、屍羣匯成屍潮……最終,浩浩蕩蕩的屍山屍海,形成一片黑雲般的死亡大軍,在距離長城裡許外的地方、冰牆上哨兵的視野邊緣外,向着海邊慢吞吞地涌了過去。
而它們正面朝方向的海岸上,亡者大軍東路帶隊的兩名異鬼,“東線總司令”和“東線副總司令”……已經早片刻抵達並肅立海邊一塊巨大礁石之上,等待最後關頭的到來。
……
天地間的寒魔力濃度還沒到達最巔峰、氣溫還沒降到最低點、就連海豹灣也沒有徹底封凍,眼下距離最佳的進攻時機還有至少半個月。但……既然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發出了進攻訊號,必然有祂的道理。
作爲那位存在最忠實的僕從,異鬼不質疑,只執行命令!
現在,從四面八方的藏身處頂破雪殼鑽到地上來的屍鬼們漸漸彙集海邊,等待那位神秘存在展現神蹟,爲東路軍在海豹灣的洋麪上,構建出一條能繞過長城的通道。
海洋如此寬闊深邃,蘊含着難以計數的液體量,而水的比熱容又出了名的大,通常來講,使用非自然力量將其封凍是不可能實現的任務——即使只把海豹灣內的水溫徹底降低哪怕一度,所需要的能量也遠超了即使那位“神秘存在”的能力範圍。
但……眼下,海水的溫度其實已經低過冰點達到了過冷卻狀態,只是由於對流、波浪、潮汐和人類守軍們堅持不懈的除冰等諸多原因,離封凍還差那麼最後一步罷了。在這種情況下,施加外界影響再推最後一把,雖終究沒有自然封凍後再發起攻擊來得實惠,但爲了搶佔最佳作戰時機,付出些代價強行提前這一戰……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溼冷的水汽不斷凝結到兩名異鬼無比寒冷的身體表面,他們不得不偶爾動一動身子將“冰皮”抖掉以免變成一坨,但這樣的傻等不會無限制地持續下去,時候從黃昏轉向夜晚,天色漸漸變爲漆黑……當最後一個屍鬼也晃悠悠地加入到等待的屍海中來後,兩名帶頭的異鬼終於不再傻盯着波濤洶涌的洋麪,扭頭看向了北方天空。
在那神聖永冬之地的方向,隱約傳來陣陣隆隆巨響,一股龐大無比的能量完成了最終匯聚,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向長城……準確地說是海豹灣的洋麪撲來。
***
海豹灣的洋麪上,因爲感應不到魔力波動而毫無察覺的五條守夜人船隻,仍在燈光的輔助照亮下繁忙地作業中。
儘管異鬼尚未來襲,但東海望除冰隊的人已經成爲了守夜人軍團乃至整個人類世界第一批投入與寒神“戰鬥”的人。
天氣越來越冷,靠近海面水較淺的地方結冰速度也越來越快,往往一夜間就能結出一英尺厚,只要有一日不管,冰層就會向洋麪飛速延伸,並最終將靠着長城入海端的海豹灣徹底封凍。
儘管天色已晚,但他們不得不加班,因爲——只要有一天偷懶想着“今天早點休息明天繼續”,在惡性循環的作用下,冰就會越積越多越凍越厚,最終導致前功盡棄。
他們在整個海岸線的岸邊、延伸入水幾米的範圍內撒上了煤渣。這樣,每天天亮,深色煤渣吸熱便會將海冰粘結在岸上的部分融薄、融斷。接下來,各船隻便需要派人將斷裂下來漂在水面上的海冰敲裂分割——大塊的用繩索連接鐵樁釘住連接到船上拖走,碎裂下來的小塊則用網兜網住,再設法拖運至向南幾裡遠的一個自然港灣裡堆放以免再飄回來,便算完成了一輪任務……
只要堅持如此往復,可供敵人繞過長城的冰通道便永遠不會成形。
天氣雖然冷得能把人耳朵都凍掉,可參與除冰的士兵們卻幹得熱火朝天。活雖累,幸好東海望指揮官卡特·派克能體諒兄弟們的辛苦,執行此任務的人員在各部門中津貼最高,且能幹一天休一天輪班,還有不少人搶着想加入,甚至不惜爲此走後門。
不過,曾經的符石城伯爵、如今的除冰隊長官約恩·羅伊斯,卻一點也不享受這份工作:被欽點爲除冰指揮官的他雖然不用親自下船幹活,卻不能享受輪休而必須每日都隨船出海。自從被艾格上任後襬了一道並以死亡相威脅後,卡特·派克便像轉了性一樣,不僅拒絕再與自己商議任何對付那小子的計劃,甚至連自己有時候真的累了不想出海都不予批准,甚至還要派人跟着監督工作——弄得彷彿自己只要一天不被盯着,就要搞事情自尋死路似的。
儘管心裡明白卡特是想保護自己,但這種極端的方式,任誰都不會喜歡的。
雖滿腔惱火,但約恩繼續肅立“人魚”號戰艦船頭,監督着幾艘船隻和士兵們的工作。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交給自己的這件工作還辦不好,那艾格再想算賬對付自己,可就誰也保不了自己了。
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近八成,只要再拖運一輪,把最後這塊幾畝大的冰弄走,便可以返航東海望,把船交給夜班的巡邏人員了。
想到這裡,大家也俱都勁道十足起來,但正吼着號子鑿冰層,呼喊聲卻忽然弱了下去,越來越多的士兵停下工作開始指着北面的天空議論起什麼,約恩正想開口呵斥他們消極怠工,但扭頭一看,卻連自己也愣住了。
藉着入夜前最後的天空光亮,北方的地平線正呈現着詭異的場景:視野盡頭有一道原本不該存在的灰濛白霧橫貫東西,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看不大出,但在本應呈暗色的森林襯托下卻格外顯眼,就好像是一面無窮高、無窮寬、無窮厚的白窗簾懸掛於天地間……
這是什麼玩意?
約恩·羅伊斯狐疑地瞪大了眼睛,但下一秒卻忽然回過神來:那是什麼玩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玩意在動,而且是在向長城的方向撲來!
那麼龐大的物體,移動速度卻高到隔着十幾裡遠都能用肉眼辨得出“快”,那這玩意的真實速度,到底達到了多少?
看顏色和質感,那應該是一股史無前例的冰風暴!一股寒意從腰後往頸椎上涌——約恩不覺得一陣風能吹倒長城,但,天殺的,他現在是在一條船上,一條正飄在海豹灣冰冷洋麪上的船甲板上!
“都別看了!全部——回船上!”他扶着船幫朝仍在浮冰上站着的除冰隊士兵們聲嘶力竭地大吼道,隨後也不管他們反應,轉向了自己所在旗艦“人魚”號的水手們:“把帆全都降下來!調整船讓她朝向北面,馬上有一陣大風要過來了!向黑鳥號和其它划槳船下令,讓它們都一樣!沒事幹的人,回自己船艙裡牀底下躲着去,把被子蒙到頭上,燈都熄了!”
在冰面上的士兵們此刻也意識到了不妙,慌慌張張地丟下工具跑向最近的船隻,匆忙間還有人滑倒於地,幸而沒把冰砸裂落水……那道肉眼可見的強大冰風暴速度如此之快,片刻後人們便聽到了它所帶起的怒號,那聲音彷彿有千萬條魔龍在遠處咆哮着向衆人撲來。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從人們看見它到刮到大家面前僅用了一分多鐘,在距離只剩幾百米的時候,約恩·羅伊斯不再催促那些仍未躲入船艙的慢性子,毫不猶豫地衝進了船艙,關上木門,一頭鑽入了桌底下。
畢竟年紀一把,幾十年來的日常生活和帶兵打仗累計起的經驗,讓約恩具備一定的判斷力。他在一剎那做出了正確決定:若他是下令起帆返回東海望,那船在這股風中連三秒都堅持不到便會被吹翻……但即使將船擺正了朝向、再鑽入船艙躲了起來,情況依舊沒好到哪裡去。
“轟——”
任何人都想象不到風吹在船上能發出這種壯觀的聲音,伴隨着這聲接觸巨響的,是風颳起雜物砸到船殼上的零碎砰砰響,但很快就沒人再去管聲音了……儘管躲入了船艙,但在這樣的偉力面前,衆人就像被裝在滾筒洗衣機裡的螻蟻一般,被任意在船艙內拋來拋去,身軀與包括天花板在內的兩面四壁一處不落地挨個作了親密接觸。
在無邊的疼痛和驚恐中煎熬了大約半分鐘後,約恩從短暫的眩暈中清醒過來。船艙內已然亂成一團,傢俱、物品和橫七豎八的人壓成一堆,幸而聰明地先把油燈滅了,纔沒讓大家變成燒烤。
他很確信自己感覺剛纔船作過至少一次翻滾,但不知爲何此刻又恢復了朝上的正常姿態,而且四平八穩、一動不動,連在海上正常的隨波搖晃都沒有,似乎是被吹到了岸邊擱淺了。
(這不應該啊,這麼一艘中型船,沒裝什麼貨,又離岸有至少一里多遠,怎麼可能被風一刮就擱淺了?)
帶着疑惑,約恩費力地睜開眼睛,隨後又意外地發現,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很快消逝……本以爲是因爲撞得並不厲害,但片刻後臉皮上傳來的僵硬麻木感和伸手在鬍子上摸到的些許冰渣,才讓約恩回過神來:這是凍得。
扶着牆壁勉強站起,約恩顧不上船艙裡仍在呻吟和痛哼的其它幾人,努力了幾下後踹開了似乎變形卡住了船艙門,重新來到甲板上。
“舊神在上!”
藉着入夜前天空中的最後一抹餘光,他看清了船艙外的景象,並終於明白:爲什麼船隻不再搖晃,四周也冷得像是地獄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