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 蓉蓉和允禮打道回府。
蓉蓉的身子從外表看沒什麼大礙,內裡雖然虛弱也只能慢慢調養,急不得一時半會兒。
自從岫雲和幾個鬧事的丫頭被送走了, 府裡剩下的人也明白:眼前這個主兒不一樣, 大部分都抱了認命的心態, 把眼睛從允禮身上移開。少數不認命的也聰明的不再說話, 心底覺得黃花易老, 恩愛不久,或許有東山再起之日。
雖然外面不敢講,在府裡蓉蓉還是主子的身份。有些秀女出身門第比較高的心裡雖然不服氣, 也不敢亂說,只能暗地裡碎碎念。漸漸的, 坊間關於蓉蓉狐媚的謠言多了起來。凌晨在朝房候着的時候, 果郡王偏寵某個侍妾的風言風語成了朝中官員議論的內容, 怡親王和廉親王從旁邊走過,互相看了一眼, 各自調開目光。
冬風乍起,雍正不斷訓斥八爺九爺的消息越來越密集的傳出來。允禮回來偶爾提到,也是唉聲嘆氣。朝裡空氣驟然緊張。
蓉蓉裹着厚厚的貂裘坐在茶館的雅間裡聽書,這身衣服按理她不能穿,可是既然出門了, 總要有個保暖的, 允禮便讓她穿着, 派了貼身侍衛守着。萬一有挑事兒找茬兒的, 也好應付。心裡琢磨着無論如何, 得給蓉蓉弄個身份。
妞妞蹲在一邊,好奇的探索這個和家裡一點也不一樣的世界。兩條肉乎乎的短腿撐起身子, 摸摸牆,又摸摸桌子。手上滑滑的,有點油。抱着凳子腿,上去啃了一口,咯牙。吸溜一口涼氣,噗通坐到地上。看看對她不理不睬的額娘,自己摸摸腮幫子,又被垂下來的巾布吸引。拽拽流蘇,小心的放進嘴裡,軟軟的,嘎吱嘎吱的咬起來。流了一地的哈喇子,流蘇被糟踐的不成樣子,終於放棄的坐正了身子。
踅摸夠了,又爬到桌子底下,當中坐好――比家裡的那個東西亮堂好多,額孃的裙邊亮亮的,好漂亮哈!趴在地上,好奇的擺弄起額孃的裙角。裙角的內邊露出一個小小的線頭,支棱着五根胖胖的手指,試圖把線頭捏起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樂此不疲。
蓉蓉耳朵聽着說書的,眼角瞟着女兒的一舉一動,繃着嘴沒有笑出來。
妞妞已經一歲多了,說話基本上可以表達意思。走路也比別的孩子來的利索,還會游水。個子雖然不大,但是胳膊腿兒什麼的都比同齡孩子看着結實。但是現在似乎多了一個毛病――懶。能爬就不走,能坐就不爬,最好別人抱着她,她指揮着去這兒去那兒。
允禮不以爲然:“丫頭嘛,多疼着點是應該的。”心甘情願的給女兒當驢做馬。
幸好允禮回來後開始忙起來,大多數的時間不在家,蓉蓉這才扳着妞妞改正毛病。不過,一見允禮就沒啥效果了。
好在大方向上,允禮同意她的方法,很早就開始用藥水泡她,就算將來不練武,留個好身子比什麼都強。平常磕磕碰碰的,都讓她自己在一邊哭,哭完了爬起來,該幹什麼幹什麼。
時間長了,允禮有點搞不清自己這個究竟是丫頭還是兒子,蓉蓉在的時候,當丫頭寵着;蓉蓉不在的時候,多半當兒子放縱了,反正都是心肝兒寶貝。
書講的是隋唐英雄,蓉蓉並不是很喜歡。白皙的手略帶神經質的轉着桌子上的茶碗,偶爾“叮噹”一聲,是杯蓋敲擊的聲音。每次都會讓妞妞擡起頭,不厭其煩的尋找聲音的來源。蓉蓉就俯身摸摸她的腦袋,安撫一下。其實丫頭膽子很小的。
沒有任何徵兆的,門簾突然被挑開。蓉蓉突然覺得嗓子裡有什麼東西堵了個結實,不由自主的張開嘴巴,眼睛瞪的溜圓――
門口閃進來一個穿白底藍花粗布衣服的女子,頭上帶着寬大的帽子,垂下一層面紗,面容雖然看不太清楚,蓉蓉的眼睛卻在瞬間模糊了。
那人走到面前,伸出保養良好細膩的手指,點在蓉蓉的脣上,聲音如同出谷的黃鸝:“傻樣兒,這樣子怎麼見人!”像是一道威嚴的命令,蓉蓉的嘴巴刷的闔上。原本無聲而下的淚水突然變得急促,喉嚨深處也被什麼嗆了一下,發出一道古怪的聲響,哇的一聲撲進那女子的懷裡。
“誒,誒!”那女子似乎有些手足無措,“這,這算什麼!儀態,儀態,注意儀態!”
蓉蓉卻似乎管不了那麼多了,抱着那女子邊哭邊罵,“你個老不死的,這麼久纔來找我!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你就不怕見不到我嗎!老狐狸,你光顧自己快活了,撇下我一個,虧我還想着什麼時候給你立墳!嗚嗚嗚——”
那女子彷彿被噎了一下,手微微擡起,遲疑的摸上蓉蓉的頭髮,不再如剛纔那般輕浮。在她的輕撫之下,蓉蓉似乎慢慢的平靜下來。良久,那女子才長長的“嘆”了一聲。
蓉蓉擡起頭,淚眼婆娑的看着她,只聽那女子道:“蓉蓉,你變了!”
桌子底下探出一顆圓圓的頭,上面鑲着一對黑白分明,故碌碌亂轉的大眼睛。妞妞對額娘這種哭法已經很習慣了,現在不會跟着哭,卻仍然有些不安。
那女子拍拍蓉蓉:“別哭了,讓孩子看笑話了。”說着竟舍了蓉蓉,摘下帽子,跪在小娃娃面前,笑着說:“你就是妞妞?來,讓姨姨抱抱!”
“呸!沒羞沒臊的人。一把年紀了,還裝小!臊不臊。”蓉蓉坐端莊了,妞妞有點欺生,看見伸過來的手,往後錯了錯,想着躲到蓉蓉裙子後面。
“崩”,撞到桌子腿。小孩子顧頭不顧腚,摸摸屁股,好像有點疼。撇撇嘴,看蓉蓉沒理她,只好含着眼淚看那女子。
蓉蓉一把撈起來妞妞,說道:“媚婆子,別被這丫頭騙了。你試試,要是你敢露一點心疼的意思,看她不鬧的天翻地覆。”
這位女子就是當年名滿江湖的雪媚女,蓉蓉的師父。據說已經死在天晤崖上的人。
雪媚女自己沒生養過,蓉蓉從小就很獨立,幾乎沒有童年,所以見到完全不一樣的“小蓉蓉”,已經被那副粉妝玉琢的樣子偏丟了魂兒:“一個小孩子,連話都不會說,還能鬧翻了天不成?”伸手呼啦呼啦妞妞的小肉胳膊,說道:“疼不疼?讓姨姨看看!”
哇~~~~,妞妞識相的釋放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多憋屈啊!這招除了阿瑪都沒人理了,如今跑過來一個姨,太有成就感了!
哄孩子不是雪媚女的長項,只好在旁邊看着蓉蓉忙活,自己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加熱汗。總算明白小孩子的殺傷力了。坐到蓉蓉對面,離那個小魔鬼遠遠的。她還是比較喜歡蓉蓉那種比較乖的孩子。
兩個人敘了一會兒舊。蓉蓉才明白,雪媚女是被教中一個教徒救了。“那人傻呵呵的,你就這麼嫁了?”蓉蓉皺着眉頭問。
雪媚女道:“傻雖傻了點,心眼兒卻是實成。等了我二十多年,是個人都會心軟。”
蓉蓉道:“那你們現在在哪裡過?是不是還有什麼危險?”江湖上對天晤崖的追殺從來沒有終止過。雪媚女躲了這麼多年,突然冒出來,不會是無緣無故想自己了。
雪媚女身子一扭,嗔道:“蓉丫頭,你也太明白點兒了吧?”依然嬌媚的臉上綻開一朵輕笑,蓉蓉卻看到了一份勉強。
“說吧,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雪媚女沉吟了一下,方纔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們一直躲在江南的鄉下。他在老家還算有些地產,日子過的也算平靜。外面的事情從來不招惹。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來了一位先生,自稱是什麼八爺的門人,跟老頭子談了兩句,老頭子晚上吩咐我好好看家,第二天也沒打招呼就走了。”
蓉蓉眉頭一顫,心裡有些明白。靜靜的等着她說下去。雪媚女繼續說道:“我不放心,自己悄悄跟了過去。老頭子被帶上一輛車,也不知道去哪裡。我跟着到了一半的路,就聽說家裡被抄了。趕回去的時候,碰見老管家,說是來抓老頭子和我的,嚇得我又趕緊逃了出來。”
官府?蓉蓉眉頭一皺,有些糊塗。八爺這時候應該沒什麼權力了,怎麼會動官府的人?還這樣大張旗鼓的?
雪媚女道:“我沿着八爺那個線索找,結果有個人找到我指點我找你來,說只要找到你,就能明白。”
蓉蓉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說道:“你現在有地方住嗎?先住我那裡吧。”
雪媚女道:“不了,不了。我已經住下了。”
蓉蓉突然問:“八爺提供的地方還算舒服吧?”
雪媚女侷促的交叉了雙手,喃喃的說:“你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這好好的,提八爺做什麼?”
蓉蓉嘆口氣,說道:“媚婆子,你還是告訴我,究竟被別人拿了什麼把柄了吧?說不定我可以幫你。若是這樣遮三掩四,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雪媚女低着頭,臉微微側向一邊,肩膀稍稍有些起伏。蓉蓉拍拍她,抱起妞妞說道:“你好好想想,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這裡。”走到門口,轉身說道:“媚婆子,不管四爺還是八爺,他們眼裡沒咱的。所謂守信重諾,不用在你我身上。”
雪媚女背對着蓉蓉,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背在陽光圈成的黑影裡重重的震了一下。蓉蓉輕輕嘆了口氣,下樓而去。
隔着青花棉布的門簾,隱隱有女人哭泣的聲音傳出來……
“今天……嗯,今天——”允禮淨淨手,接過布巾慢慢擦拭着,“你――”
“我見到師父了。”蓉蓉打斷他的話,平靜的說。
“哦,是嗎?嗯,她不是死了嗎?”
“大難不死,僥倖生還。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現在又跳出來了。”
“有什麼麻煩嗎?”
“不知道是皇上,還是八爺,把她男人抓走了,讓她來找我。他們還沒提要求,或者是警告,或者是個把柄,總之是被別人攥住了。”
“皇上他,他到底想做什麼!”允禮突然變得不耐煩,“都這麼多年了,我們一直安安份份的,他還想怎樣?!難不成他還要把我也劃到八哥那一黨,一起殺了算了!”
蓉蓉有些吃驚的看了他一眼,允禮很少發火,今天有什麼事嗎?
允禮說完了,脾氣稍微有些收斂,見蓉蓉吃驚的看着自己,拍拍她,長嘆一聲坐在牀前。
“喝點□□吧。”蓉蓉遞給他一碗□□。允禮接過一口喝乾淨,才說:“今天,八哥和我講,皇上要給我指門親事。達色家的女兒,說什麼等了好幾年了之類的。八哥說,這是皇上的意思,現在還沒頒旨,等忙活完了就有旨意了。”
蓉蓉眼神閃了閃,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輕輕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允禮道:“怎麼辦?當然是回了他!明天我就去找皇上,要娶他娶,我是不娶!要殺要剮,看着辦吧!”
蓉蓉站起來,輕輕推了推允禮:“長本事的,先休息吧!”允禮覺得她總要問兩句的,沒想到竟然什麼都沒說。又不好多問,氣哼哼的,背對蓉蓉睡下了。
身後想起一陣被褥摩挲的聲音,蓉蓉貼近他的後背,就着他的耳朵輕輕的說:“你厲害,敢不理我了!那麼大聲,不怕被人聽了去。快轉過來!”說完,不輕不重的拍了允禮一下,
允禮這才勉爲其難的動了動。雖然她說得有道理,但是這是在兩人的臥室,周圍又沒有人,誰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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