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老皇帝問到宋錚,完顏玉生大吃一驚,父皇怎麼連宋錚也知道?他又知道多少?
老皇帝睜開眼,扭頭看着完顏玉生驚駭的面容,臉上露出些許得意之色,轉而又恢復“其他……可放,宋……宋要留下!”
完顏玉生點了點頭,心裡直打小九九,自從歷城開始,宋錚數次救了自己的命。若無宋錚,自己在四化客棧必死,在渡河時必死,哪怕是到中都,也是敗亡的結局。說宋錚一手把自己送到現在這個局面,也不爲過。對於這樣一個人,自己又如何能強留他?
彷彿看出完顏玉生的疑慮,老皇帝努力地睜大眼睛,神色也嚴厲起來,一句話也說得順溜,“十四歲啊!若不爲用,則囚之或殺之。切記!切記!”
完顏玉生心中巨震。老皇帝號稱一代聖主,眼光極爲毒辣。他既然如此說,那麼他對宋小郎,已經不僅僅是“知道”二字了,而是知之甚深。
完顏玉生想到一種可能,這種可能讓他不由得戰慄起來。全盤瞭解自己從歷城至中都經歷的,瞭解宋錚在其中作用的,似乎沒幾個人!似乎只有……完顏玉生頓時汗如雨下,手心裡幾乎能滴出水來。
“一切爲汝,汝毋多思!”老皇帝又把眼閉上,不再說話。
完顏玉生戰戰兢兢,半晌之後才平復下來,“父皇,我想請旨,去看看國師。”
老皇帝猛地睜開眼,帶着一絲怒氣,“你……你等不及了?”
完顏玉生硬着頭皮道,“瞭然手中也有一份名單,應該與今天你給我的材料相若!”
老皇帝錯愕了一下,又露出恍然的樣子,“也好,代朕……問候他!陸元……由你調配!”老皇帝說到這裡,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完顏玉生連忙上前,爲老皇帝捶了捶背,又用絲帕擦了一下老皇帝的嘴。絲帕上,幾抹鮮紅分外刺眼。
一通忙活後,老皇帝終於平靜了,“左右相……進來!你……瓊林苑!”
完顏玉生跪在地上,給老皇帝磕了一下頭,慢慢退出內殿。
完顏京和章壽依然候在外殿,完顏京仍在閉目眼神,而章壽則一邊喝着茶水,一邊翻看着公文。見完顏玉生出來,章壽連忙道,“六殿下,聖上如何?”
“父皇沒事了,兩位大人,父皇召你們進去。”
完顏京瞅了完顏玉生一眼。完顏玉生一臉平靜,臉上卻有汗漬,連額頭上淡白的“傷痕”,也顯得有些凌亂。完顏京心裡動了一下,終於徹底明白了章壽所說的“六殿下安然無恙”的含義。
“右相大人,我們進去吧!”章壽招呼了一聲。
完顏京點了點頭,站起身子,“聖上只召我們兩個?有沒有召徒單大人和顏盞大人?”
“父皇只說讓兩位大人進去!”
“哦!”完顏京轉身向裡走去,章壽則低聲說了一句,“顏盞大人自縊,徒單大人去查了!”接着,便跟着完顏京走向內殿。
完顏玉生愣了一下,轉爾苦笑。
“顏盞旺,何必呢?若你選擇對了路,倒不是不能饒你一命。可惜啊!”完顏玉生喃喃自語了一句,出了泰和殿,由兩個宦官伺候着,向瓊林苑走去。
瓊林苑緊臨魚藻池,算是宮城內的休閒遊玩之地。完顏玉生的母親韋妃,就住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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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玉生的棲息處在玉華宮,與完顏璟及其他幾個尚未大婚的皇子住在一起。整個宮城分爲內宮和外宮兩個部分。內宮與外宮之間有宮牆相隔。整個宮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長方形的“回”字。玉華宮就在外宮。
不過,從瓊林苑出來後,完顏玉生並沒有回玉華宮,而是向進來時的南邊正門走去。
陸元領着三百禁軍仍然等在宮門外,見完顏玉生出來。陸元上前施禮,“六殿下,我們到哪裡去?”
完顏玉生有些好奇,“陸將軍,父皇給你下命,讓你跟着我了?”
“在去雄州前,聖上早有面諭,讓屬下時刻保衛六殿下。剛纔右都統散答奇大人又明示,屬下以後一段時間,歸殿下指揮,聽從殿下命令行事。”
完顏玉生暗歎了一口氣,原來父皇早就安排好了。這種安排不是不好,只是爲何讓人有那麼一絲不舒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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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陸元帶領禁軍護衛着,完顏玉生直奔崇孝寺。那份名單留在瞭然手中,的確是個禍害。武衛軍雖然圍住了紫檀精舍,但懾於瞭然的巨大威望,並沒有阻止瞭然的弟子進紫檀精舍。正因爲如此,瞭然才能借弟子之手行事。
“保護”紫檀精舍的武衛軍屬於溫雄麾下。溫雄留了兩名百夫長,領着二百名武衛軍,將紫檀精舍所在的崇孝寺後院圍住。等完顏玉生帶着禁軍趕到時,已經將近晚上亥時了。
兩名百夫長見六皇子親自帶着禁軍趕到,連忙上前見禮。
完顏玉生微微點了一下頭,轉身對陸元道,“陸將軍,留二百名禁軍在這裡,其他人跟我進去。”
陸元當即吩咐下去,然後帶着其餘百名禁軍,跟着完顏玉生進了院子。
紫檀精舍內依然亮着燈。完顏玉生進門後,將手一揮,百名禁軍立即散開,包圍了整棟精舍,完顏玉生上前敲了敲門。片刻之後,一個和尚將門打開。完顏玉生看了一眼,認出這是懷仁!當初在運河的船上,完顏玉生聽從宋錚的吩咐,一直沒有出自己的房間,卻從窗子裡看到過懷仁。
懷仁顯然不知道眼前的公子便是完顏玉生,雙手合什道,“敢問施主,是哪一位?”
“這是六殿下!”陸元在旁邊冷冷地道。
懷仁明顯一驚,連忙躬了一下身子,“貧僧懷仁,見過六殿下!”
完顏玉生點了點頭,“我奉父皇之命,前來看望國師!”
懷仁閃開通道,立在一邊。精舍內,瞭然坐在蒲團上,閉着眼睛,雙手捻着佛珠,口中唸唸有詞:堅意,首楞嚴三昧不以一事、一緣、一義可知,一切禪定解脫三昧——正是《楞嚴經》。
完顏玉生邁步而入,在瞭然身側的另一個蒲團上盤腿坐下。他也不着急,津津有味地看着瞭然。一排青燈在瞭然身後的佛案上,將舍內照得通明。
數息之後,瞭然睜開眼睛,“陛下一切可安好?”
“託國師之福,父皇雖然沉痾難愈,卻大體無礙。昨夜忽中風,今天也清醒過來了。在下一入宮,陛下便遣我前來問候國師!”
“謝陛下掛念,六殿下有勞了!老衲無礙!”
完顏玉生微微點了一下頭,“剛纔聞國師誦《楞嚴經》,在下也曾習之,不過,卻有一語不明,還求國師指點。”
“六殿下請講!”
“經中有云,‘若善男子善女人求佛道者,聞首楞嚴三昧義趣,信解不疑,當知是人於佛道不復退轉。’在下不知‘人於佛道不復退轉’到底是何意?”
“世事無常,往來古今皆爲虛妄,惟佛之道爲真。經雲‘一切世間天人大衆,皆生迷悶,或不信受。’故人須修行,修行入真,則不生妄念矣,故不復退轉。”老和尚以經解經,對答得非常迅速。
“人果不生妄念乎?”完顏玉生面露嘲諷之意,“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縱佛門中人,亦有惡僧,沐佛之光華,行禽獸之暴行。於佛法,頭頭是道,張口即來;於俗世,汲汲於利,陰毒無常。作奸犯科爲小,偷天換日爲高。在下不知,這樣的修行,爲何修到邪道上去了?”
瞭然的眼睛裡猛地爆出一團精光,死盯着完顏玉生。
瞭然功夫絕高,眼神犀利無比。完顏玉生覺得腦中轟的一聲,如受雷擊,臉色立即變得有些蒼白。他慌忙扭了一下頭,不敢與瞭然對視。旋即又鼓起勇氣,看向瞭然。
不過,此時的瞭然恢復了低眉垂目的狀態,“善耶?惡耶?皆由自心。彼心以爲惡,此心以爲善。月滿爲盈,月缺爲虧。此時爲盈,彼時亦爲虧。盈虧有數,善惡相間,世俗之人豈可猜度!”
完顏玉生暗自咬了一下牙,“國師精通佛法,可否用佛法來解一解大金的國運?”
此言一出,陸元及跟進來的五名禁軍都冷冷地看着瞭然。他們雖然不懂什麼《愣嚴經》,卻能看出,六殿下與瞭然之間有衝突。若瞭然真的妄言國運,他們不介意上前將瞭然當場格殺。
“世事輪轉,興亡交替,自古爾然。大道造化,非佛法所能妄語。”瞭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卻沒留下什麼把柄。
完顏玉生暗罵一聲狡猾,“國師果然爲智者,我這裡有一樣東西,請國師幫我看看,若國師這裡也有同樣的東西,就賜給在下吧,在下就不用到處找了!”
說着,完顏玉生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陸元上前接過,看也不看,就走到了然面前,遞了過去。
瞭然伸手接過,眼睛大體一掃,手就微微抖了起來,臉色也變得極爲難看。
完顏玉生也不着急,開始饒有興趣地四處打量起房間來,“大師這裡檀香陣陣,沁人心脾。先前玉生雖來過幾次,卻是在白天。如今在燈光下一看,竟另有一番趣味。”語氣輕鬆,有如聊天。
瞭然卻不回話,將那張紙看了又看,上面寫着,“聖皇帝三十四年九月,初三日,納剌古爾,受銀二百兩,賄者,河北西路兵馬使裴滿谷,謀弟臨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