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長天一色,秋水奔波,恍若她的一生。
心口的疼,那麼清晰,那麼明顯,宋雲胡知道,她此刻也一定如此的痛苦難耐,鬢角上無知無覺的就滴落下冷汗,一陣風吹過,她驀地發覺自己的背心一涼,原來是汗水已經打透了重重的單衣,被風一吹,涼颼颼的。
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宋雲胡快馬加鞭,不遠了,就在前面,她甚至已經看到了焚香的屋舍,進入到南部的邊陲之後,她的心便難以平靜。不爲別的,只因爲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到殘忍。
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在這裡的過往。
眼前一陣天昏地暗,黑壓壓的沉重讓她應付不來,剛剛還筆挺的身子忽然就頹然倒下,毫無預警。
“宋姑娘!”聽雨一驚,上前準備接住她下墜的身軀,然而眼前一花,有一道身影竟是比他更快,一把抄起宋雲胡的身子,半空中轉了兩圈,平穩的落地,讓宋雲胡半個身子都躺在他的臂彎裡,滿臉的愛惜。
聽雨伸出去的手堪堪停下,尷尬的咳一聲,單膝跪地,其他幾名侍從也是如此,恭聲問安,“樓主。”
半路殺出的影子落地,一擡手,示意他們起身。但見此人青衣翩躚,周身乾淨利落,他的身後赫然跟着兩位護法。
聽雨一驚,樓主親自出來處理,加上他自己,四護法也少了三個,呵呵,這一次,踏薇樓中可要無人坐鎮了。
然而折蘭霓似乎並不在意這些,抱着懷中的人,眼中有絲焦急,手指搭在她的脈門上,即便他並非是精通歧黃之術,然而卻也察覺到了她內裡的虛弱和奇異的脈象。
緩緩的,宋雲胡許久才舒出了口氣,睜開眼,看見她,眼中有絲奇怪的神色,沉默片刻才道,“還有多遠?”
折蘭霓搖了搖頭,“沒多遠,半天的路程。”
宋雲胡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儘量恢復些氣力,不着痕跡的想要從他的懷裡挪開,卻不防被他牢牢捉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知道彼此的實力懸殊,她也不多做無謂掙扎,反而應聲道,“那麼,繼續趕路吧。”
折蘭霓笑了下,輕輕將她一帶,兩人便一起上了馬,即便是夏日,這個男人的身上也穿着一層雕羽的外敞,一抖寬大的外敞,折蘭霓將宋雲胡護在胸前,一手握住繮繩,兩人一騎,便往南繼續趕路。
聽雨眉頭一皺,他還有事情要向他稟報。沒辦法,只得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對他說道,“宋姑娘要救的人正是蜃樓主,樓主我們還要救麼?”
難道現在不正是要她的命的最好的時機麼?
遙遙的,聽雨聽見折蘭霓同樣用傳音入密的聲音回答他,“殺了他就等於殺了我自己。”
他一凜,快馬加鞭的跟上前面的那匹馬兒。
折蘭霓的馬是千里挑一的好馬,本是半日的路程忽然就縮短了不少,宋雲胡在他懷裡被顛得七葷八素,昏昏欲睡的時候,便聽見外面一陣輕渺渺的梵唱。
杳杳飛花,散落天涯,
清明灞上,淚如雨下。
淺淺池塘,錦鯉成雙,
生死茫茫,雪衣如華……
流螢四散,殤歌安詳,
靈魂遠行,莫我回望。
一程送別,彌散天光……
這是……
宋雲胡猛的從大氅中鑽了出來,滿臉震驚無狀。雙手緊緊把住馬兒的棕毛,直到那匹高貴血統的馬不堪忍受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她也不知道鬆手。
折蘭霓察覺到她的變化,停下馬,她便一骨碌身從馬背上奔下,疾步快跑着朝前方跑去。
前方……白幡招展,白,一片是觸目的白,是靈堂裡結花的白綢,黑,是驚心的黑。是墨筆落下的輓聯對白。
剛勁的筆道,她一眼辨認出是他的筆跡!
難道……還是來晚了一步麼?
冰冷如同在雪水中浸泡過的手掌覆上自己的嘴巴,將驚叫堪堪壓下,眼眶裡酸澀的是什麼?心口滾燙的是什麼?嘴角邊甜腥的是什麼?
什麼都不重要了。
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着腳步。她走了,沒來的及等到她,還有她懷裡的解藥……
“姐姐……”許久,身後的那些驚呆的人,才聽見宋雲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嗚咽。折蘭霓臉色發青,上前欲要攬住她抖如篩糠的身軀。
宋雲胡忽然轉身,奔向那些飄搖的白幡,長長的黑髮在雪白的白幡中分外醒目。所有的人驚訝的看着這個滿身灰塵,疲憊不堪的女子嘴角噙着斑駁的血跡,從外面踉蹌着跑進來,不顧一切的朝着後面跑去。
按照南部的規矩白幡的後面纔是安置棺木的地方。
她要去看,要去親眼看一看,那個人,她……走得是否安詳。
“哎,姑娘!”守靈的人趕緊從蒲團上站起身,試圖去阻攔她。然而那女子似乎已經發了瘋,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她前進的腳步。
紅木的棺槨,白色如玉的大團花兒燦爛的開在棺頭。忽然身體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一般,宋雲胡委頓倒地,扶着棺木跪坐下來,彷彿失去了一直支撐她的東西一般,毫無生氣,鐵青的臉色和蒼白的嘴脣,顯示出她現在的狀況也是同樣的危險。
“姐姐……”
“墨雲!”
一聲女子淒厲的嘶喊從白幡後傳出,驚得靈堂上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驚愕的望着那聲音傳出的方向。
折蘭霓跟在她身後,痛惜的看着她欲哭無淚的神情。
日夜兼程的奔波,竟是如斯結局麼?
“她那麼厲害,誰能殺得了她,我不信……折蘭霓……放眼江湖,你告訴我,誰能殺了她!”她此刻雙目盡赤,髮絲凌亂,顯然已將崩潰。折蘭霓驀地一驚,剛要說話,便聽見外面有人送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施主請勿悲傷。”悔塵一身肅穆,手中念着珠串,“逝者已矣,請節哀。”
“你要我節哀?”宋雲胡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一把抓住來者的僧袍,“完顏印碩呢?他怎麼照顧我姐姐的?”
“令姐死於江湖紛爭,本是江湖客,來去無影蹤,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何況尊主大人以大禮厚葬,令姐身後也應感到無限榮光。”
“放屁!”
宋雲胡粗魯的打斷身邊一個人的陳述,橫目冷對,“誰都能死,她不能!”
“施主何必如此,懷珠施主一生也是血債累累,正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
“等等……”宋雲胡忽然愣怔了下,打斷他的話,“你說死的人叫什麼?”
“正是我教東一館主,懷珠大人。”
“不是……墨雲麼?”宋雲胡忽然感到一陣虛空,一口血被她壓了下去,忽而面無表情的鐵青容顏上綻出一道花兒一樣的笑顏,“不是她啊!太好了!”
她說着話,拍打着身上的灰塵,似乎還有點不放心,又問道,“死的真是那個懷珠?”
聽見她話裡的毫無敬意,有弟子不大甘心正要發作,卻看見眼前一花,一道白衣閃動,一把抱住了滿身灰塵的宋雲胡,驚叫連連,“小東西,你還知道回來!”
連折蘭霓都被唬了一跳。
高高的舉起她單薄的身子,白衣男子又匆忙放下,彷彿是怕把她碰壞了一般,“看看,這是弄成個什麼樣子。”輕輕爲她揩去嘴角的血跡。
宋雲胡忍着眩暈,勉強瞧清楚是他,臉上顯出放鬆的神色,那樣信賴的神色是折蘭霓從來沒見到過的,忽而一笑,“你還是來了。”
“是啊,我不來,你那個姐姐可就嗚呼哀哉了。怎麼樣,哎……”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見到宋雲胡雙目一翻,一口血直直的噴了出來,濺落滿身紅點,白衣,紅色的血,那樣的觸目驚心。
“把這個給她吃了,要……快……”她指了指懷裡的紫色葫蘆,只是已經沒有拿出它來的力氣。
白衣男子驚愕的抱住她,伸手接過,打開壺塞,用鼻子一嗅,臉上驚愕的神色更甚,“天!你竟然真的……”
穿心黑蓮的解藥,就在他的手上。
完顏印碩聽見了前面的動靜也跟了出來,瞧見白衣男子手中託着的東西,再看他的神色,便懂了。伸手欲要拿來,這可是救林夕的唯一辦法。
白衣男子一手託着葫蘆,一手抱着宋雲胡,巧妙的回身一轉,那葫蘆穩穩的在他的手中轉了個圈,嬌媚的臉上幻化出冰冷的笑意,直懾人心脾的寒冷,“對不起了,解藥只有一粒。”
完顏印碩劍眉一挑,收招站住,“你待怎地?”
“我不能見小東西死掉啊,這你是知道的。”他說的很傲慢,很輕蔑,“怎麼要和我搶麼?”
折蘭霓眼神微動,不明所以。
白衣男子好笑的看了看他,“你就是那個踏薇樓的折蘭霓麼?”
語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敬重和驚詫。折蘭霓點了點頭,眼光落在他懷中的女子身上,“雲胡病了麼?”
“哈!難爲大樓主你還不清楚,小東西已經命在旦夕。”
折蘭霓眉頭一皺,簡直不敢相信前一刻還有力氣號令自己快馬加鞭的她,竟已是垂危。
完顏印碩冷眼旁觀,忽而出聲,“你難道不知道你懷中的女人千里趕來,是爲了什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