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印碩冷眼旁觀,忽而出聲,“你難道不知道你懷中的女人千里趕來,是爲了什麼麼?”
折蘭霓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身旁的這位同樣青衣薄衫的男子,他有着不輸於女子的陰柔之美,邪魅已極的臉孔因爲在憤怒中而略顯紅暈。淡淡的道,“閣下是……”
完顏印碩哪裡還有心思理睬他的問話,一雙眼睛只在白衣男子手上的紫色葫蘆上打轉。他的懷裡忽然一動,宋雲胡悠悠轉醒,發出近乎蚊子一般的呢喃,手指微微勾動,指着完顏印碩的方向動了幾動,她一動,白衣男子喜憂參半,低頭詢問,“小東西,你怎麼樣?”
“帶我過去……看看她。”
完顏印碩點頭,看了一眼白衣男子,示意他們在後跟上,儘管是不情不願,但是宋雲胡發了話,他也不好多言什麼,抱着她在後跟上,剛擡腳,便覺手上一輕,宋雲胡纖瘦的身軀就被轉移到了那個後來纔到的男子手上。擡眸看時,折蘭霓似乎對他笑了一下,白衣男子皺了皺眉,只得跟上。
主屋裡牀榻上,那個虛弱不堪的女子顯然是聽見了動靜,勉強在侍女的攙扶下,竟然已經下了牀,完顏印碩一把上前,替過那兩個侍女,責怪又心疼的說,“不好好躺着,下來做什麼。”
林夕清淺一笑,彷彿沒有看到另外兩個人一般,貓着腰幾乎是撲到宋雲胡的身上,還未說出話來,眼睛卻溼潤,哽咽良久,才緩緩說出一句,“好傻啊你。”
同樣是紅了眼眶的宋雲胡似乎也笑了一下,搖搖頭,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下,才道,“大好頭顱,只送知交,這才應當,不是麼?”
林夕無語凝噎,注視良久,纔有一顆極大的淚珠從眼中滑落,宋雲胡似乎想去拂過淚水,卻已經沒了力氣,手垂在一旁。林夕破涕一笑,“是,刎頸之交,理應如此。”
最後一口氣力也被用光,林夕和宋雲胡雙雙倒地,相視而笑,彷彿不是在迎接生命的最後時刻,而是隻是來赴一場久別重逢的宴席。
酒醉之後,便該人散撤席,各自離去。
眼光已經遊離,不能聚攏在一處,宋雲胡忽而望着天空一角,呢喃,“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將飛更做迴風舞,已落尤成半面妝。”
“滄海客歸珠迸淚,章臺人去骨遺香。可能無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
許久,她聽見對面人輕喃的聲音。苦笑和着淚水一併留到腮邊,一路的風塵和着塵泥與半生的辛酸,讓她們相視無言,唯有清淚千行。
手指慢慢伸開,向前伸展,宋雲胡會意,同樣伸出自己的手,兩隻蒼白的泛着幽幽碧色的指尖相對,彼此露出欣慰的笑,這種過往和深情,何人能懂。
聽雨他們隨後趕到,目睹了這一切,他下意識的要把那葫蘆裡裝的解藥給宋雲胡灌下,但當他看到她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時,他溘然明白,這種深情,已經無可撼動。
那麼做,只能是自己妄作小人。
林夕輕合雙眼,向身後淡淡的說了什麼,那青衣男子便隱忍不住,雙目落淚於衆人前。
悔塵合上雙掌,默默吟誦起了梵唱,靜靜聽來,竟是一首往生咒。
所有在場的人,皆肅穆而立,身邊的侍女已經哭出聲來。
“林夕!”
一道清亮的聲音如穿透重重烏雲而來的陽光,直剌剌的送了進來,即便是在場的都是武林頂尖級的高手,但他們誰都沒看清究竟是如何,這個人就進了屋子裡來。
同樣白色裝束,鬢間簪着一朵白花,精緻婉約,陪着她鵝蛋型的臉,顯出別緻的情調。一路的風塵似的,少女進來便往兩個人的嘴裡塞進一粒藥丸,拍着手叫,“這下好了。”
說完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腿叫苦連連,“你們兩個鬧來鬧去,就是想出這個死在一起的辦法來麼?真是蠢死了。”
全屋的人,目瞪口呆。
“哎,那個誰,你別愣着啊,趕緊發功,一會兒藥效可就開始了。我告訴你啊,就不過來這兩個人,你給姑奶奶盯着。”
她說話的時候,白衣男子已經有所行動,一手指天,一手捏起各種奇怪的形狀,嘴裡還唸唸有詞,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屋子裡寂靜無聲,連根針落地都極易分辨。
許久沒見那二人有醒轉過來的架勢,少女也肅穆了起來,顧不得自己腿疼,爬起來往她們二人臉上看去,顫巍巍的伸出手去鼻息下探了探,僵硬的臉上忽然一笑,收回手,咯咯的笑道,帶着那麼濃重的苦澀,“好,好,竟然騙我。”
她說完反手就是銀光一閃,聽雨手疾眼快一把護在折蘭霓的身軀前,便看到折蘭霓手指微動,便把那柄短劍打落。
“姑娘不必自戕,她二人都無性命之憂。”悔塵也上前幫忙摸了摸她們的脈搏,點頭稱奇,“姑娘剛剛給她們服用的可是少林的大宦陽丹?”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也不全是大宦陽丹,那裡面還摻雜了龍舌蘭芽。”
大巫蠱師閃過驚訝的神色,“那不就是……”
“解穿心黑蓮的解藥。”白衣女子露出驕傲的神色,點頭稱是。
沉吟半刻,悔塵說道,“阿彌陀佛,據貧僧所知,少林的大宦陽丹概不外傳,並且就是本門也只得幾顆而已,平日裡放在藏寶閣中供奉,姑娘是如何得到?難道是少林方丈空林大師所賜?”
白衣少女露出嬌羞的神色,扭捏的搖了搖手帕,“那個老和尚哪裡有那麼好的心,這是……本姑娘自有妙計得到,你囉嗦那麼多作甚。”
衆人都恍然大悟,驚愕的看着她,折蘭霓瞧了她一番,才笑了下,輕輕的說,“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摘星子蘇秀麼?”
“哎,天底下哪裡有星子可以給我摘呢?胡亂叫着玩兒的吧。”被叫破了名字的少女也不臉紅,抖了抖袖子,趴下來看着林夕蒼白的臉,再看宋雲胡,畢竟宋雲胡沒有那麼重的外傷,臉色很快就有了平復,她鬆了口氣,在林夕的耳畔輕輕說道,“你還不醒來?宜陽城已經被圍啦!”
一句話,宛如驚雷。
在衆的都是武林中人,很少有人關心時政,但是,完顏印碩卻明白了她這句話裡的意思,眼睛裡一絲精芒閃過,問道,“宜陽城不是固若金湯,如何被圍?”
“是被中州軍圍困的固若金湯吧,”蘇秀清了清嗓子,“中州這次狠了心,派來了飛星將軍親自帶兵,焉有攻無不克的道理,樑楓和樑閔反目,如今莫說是宜陽城,便是北大門都岌岌可危,哎,夕兒,你還不打算醒過來麼?”
果然,隨着她每說一分,林夕的手指就動一次,到最後,她掙扎着睜開眼睛,顫聲問道,“……他麼?”
握住她冰涼的手,蘇秀簡單扼要的將一路看到的聽到的,全部給她訴說了一遍,許久,林夕似乎陷入了思考,默默凝視着某處,然後輕輕蠕動嘴脣,“阿繡,我有事情要麻煩……你跑一趟……”
蘇秀好像早就料到有此一舉似的,莞爾一笑,將耳朵貼上她的嘴,然後點頭承諾,“放心吧,宜陽見。”
她回過身,對着也醒轉過來的宋雲胡笑道,做了個喝酒的手勢,“快些好吧,等好了,再把酒東籬!不醉不歸哦!”話聲猶在,只是她的人影已經不見。
手可摘星辰的摘星子,江湖神偷,來蹤如鬼魅,去影似幽梟。
宋雲胡目送她而去,笑意淺淺,轉臉朝林夕一笑,“是時候,說再見了麼?”
林夕疲倦的閉上眼睛,“早該如此了結,如此,我們都纔算上是解脫。”
***
十日後,宜陽城裡偷偷準備着一場密謀的狠計。
十五日時,有精兵三隊於夜半時分從城牆緩緩墜下,悄無聲息般,落入城外,人剛落地,繼續接應上面的同伴無聲而落,直到三百人的小隊安全墜地,但見這些兒郎,其中一百人個個黑布黑衣,背背弓箭,腰間掛着斷刃,手中有晶瑩若現的鋼絲光芒閃動,悄無聲息的摸上敵軍紮在城下的戰營。
銀光一閃,第一隊的前衛紛紛躍身而上,麻利的用手中的鋼絲套在守衛的脖頸上。連哼都沒來的及,咕咚咕咚,幾聲聲響,是中州負責守夜巡邏的哨兵倒地的聲音。
另一百人,背上背酒囊一樣的行裝,手中提着木棍,棍頭都用布包好,隱約可聞到松香油脂的味道。見第一隊得手,解開腰間的布帶,抖落出紛紛揚揚的黑色歲末。
然後向後招手比了個手勢。
最後一百人手持勾連鎖鏈,兩人一組,往樹叢更遠處躍進。
一切有條不紊,一切安然寧靜。
清風徐徐的夜晚,靜謐的戰營中間,忽然就響起來了血腥屠戮的哀號和嘶吼。
誰能想到一直隱忍蟄伏的南郡軍竟然在這樣一個月色正濃的夜晚偷襲了營寨?
一個黑衣士兵一招手,第二隊的士兵們紛紛扯下木棍上的包布,借營房旁的火把點燃,然後快速丟棄,剛好碰到第一隊剛剛佈下的黑色藥粉。
瞬間,爆竹一般的聲響驚天動地的響徹雲霄!火光熊熊而起,有中州軍失聲大喊,“有人劫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