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誅軍自三月下旬起,開始發動太原戰役。對天誅軍的異常舉動,所有與平定軍接壤的金國轄區幾乎都沒察覺。趙州軍沒察覺、邢州軍沒察覺、遼州軍也沒察覺,甚至連主要攻擊目標——太原金軍,在戰役初期也並未察覺,否則也不會被引誘出大量兵力,被聚殲於平野。
不過,這也只是“幾乎”而已,至少還有一處地方,絕不敢放鬆對天誅軍、天樞城的警惕之心——這,就是真定府。
縱使各州府金軍小覷天誅軍,真定金軍也萬萬不敢小瞧;縱然完顏突合速如何不把天誅軍放在眼裡,完顏宗輔也決計不敢向這位龍虎大王看齊……這是用數萬性命與鮮血換來的刻骨教訓。
完顏宗輔已將天樞城視爲東路軍當前第一大敵,前所未有的重視,使盡渾身解數,千方百計偵探有關天誅軍與天樞城的一切消息。縱然天誅軍保密措施作得再好,數萬大軍調動,又豈能完全瞞過有心人?因此,在天誅軍剛剛發起太原戰役時,最先反應過來的,就是真定金東路軍大本營。
完顏宗輔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值第一混成旅與完顏突合速大軍決戰土橋。真定副將王伯龍與耶律鐸均認爲,這是進襲井陘關的最好機會,但撒離喝表示謹慎的反對——對於天誅軍的城堡式防守反擊戰,撒離喝印象深刻,心有餘悸。他認爲金軍與天誅軍野戰還有幾分勝算,若攻關城。勝率渺茫。
這個時候撒離喝還不知道天誅軍已採用新戰法,車、騎、兵協同作戰。並在兵力相若的情況下,一舉擊潰完顏突合速大軍,取得了土橋大捷,完美地實踐了新戰法。
天誅軍繼防守無敵之後,野戰能力也初露鋒芒,下一步,就是要提升攻堅能力,最終要實現防、攻、奪。全面超越金軍。
撒離喝此時已被撤銷一切職務,只保留世襲謀克的爵位,他之所以還留在真定金東路軍大本營中,是完顏宗輔向上京極力爭取的結果。現在的撒離喝,是完顏宗輔的幕僚顧問。
完顏宗輔在督帥東路軍以前,常年參知軍務,很少獨領一軍。所以養成比較謹慎的性格。由於他並未親自與天誅軍對陣過,但手下所有軍將都或多或少與天誅軍交過手,尤其是撒離喝,可以說是被以狄烈爲首的天誅軍一手送進地獄的。所以,與天誅軍作戰,撒離喝這個敗軍之將最有發言權。對於他的意見,完顏宗輔也極爲重視。
於是,完顏宗輔決定暫時觀望,繼續密切關注,他想等天誅軍鎩羽而歸——用兩萬兵馬攻打一萬守軍固守的堅城。實在難以想像有成功的可能。完顏宗輔甚至還暗暗高興,這是否爲天誅軍高層屢敗金軍之後。信心膨脹,所出的一手昏招呢?
但是,接下來的戰況卻完全與他的預料相左:韓慶和軍被殲,壽陽失守,完顏突合速土橋大敗,太原被圍……一樁樁,一件件,全是壞消息。
完顏宗輔終於坐不住了。
四月十九,隨着天誅軍強攻太原外城受挫的消息傳來,完顏宗輔決心已下,趁着天誅軍咬住太原這個火慄,吞不下又吐不出的難受時機,攻襲井陘。能打下井陘最好,縱使未能破關,也足以起到分薄、牽制天誅軍兵力的作用,對太原金軍也是一種有力支持。在這個時候,能夠給予太原金軍支持的,除了真定金軍,還真找不到別的部隊了。
經過三天的調兵遣將、準備糧秣與攻城器具,完顏宗輔親率一萬五千兵馬,以王伯龍爲副將,撒離喝爲幕僚長,耶律鐸坐鎮真定保障後勤。旌旗如林,大軍如龍,滾滾殺向井陘關。
這支兵馬的組成,大部分是王伯龍的義勝軍,加上一部分新擴充的漢兒籤軍,就戰鬥力而言,不在當初撒離喝與設也馬所率的中路軍之下。
行軍路上,完顏宗輔反覆與王伯龍與撒離喝商討,覺得此戰還是比較有把握的。首先,井陘關前的地形與奈何關不一樣,井陘關雖然也是易守難攻,但最起碼還能擺得開軍隊,也能夠使用比如飛雲梯、鵝車、洞屋等大型攻城器械,甚至還可以使用投石車。這與奈何關下搭個簡易梯子都困難無比,束手束腳,實是一個天一個地。兵力再多,在奈何關前都是靶子,而在井陘關,至少還有奮力一搏的機會。當年二兄宗望,不正是一戰而取井陘,更滅了種家軍的種師閔嗎。
其次,完顏宗輔此戰目的是打草驚蛇,調動天誅軍回防,只取井陘關,決不入井陘道。半年前金中路軍在井陘道的悲慘遭遇,令完顏宗輔想想就眼皮突突跳,他不能、也不敢用這支手頭上最後的力量冒險。
完顏宗輔是穩打穩紮型的將領,這與他長期從事參贊軍務,敏於謀算,拙於強取有關。若是換成其他進攻型的統帥,譬如完顏宗翰或兀朮,就絕不會只將目標定得這樣保守。
再有,據情報顯示,駐守井陘關的這支天誅軍部隊,並未裝備那種可怕的火槍。雖然有火雷與炸藥,但少了火槍的威脅,勝算又多了幾分。
帶着充分的信心與充足的準備,完顏宗輔率領大軍以日行三十里的速度,於兩日後來到距井陘關不足十里的抱犢寨。這是當初金將完顏阿古與天誅軍首戰時所駐紮之地。由於當初完顏阿古敗得太慘,全軍覆滅,連自己也被生擒活殺。因此王伯龍與撒離喝都覺得這地方的兆頭不好,勸完顏宗輔另擇他處安營紮寨,但完顏宗輔拒絕了。
完顏宗輔性格謹慎沒錯,卻也有着自己的驕傲,把自己與完顏阿古那種拼命三郎似的猛將相提並論。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就要在這當日完顏阿古折戟沉沙之地,重新譜寫大金軍兵無敵的榮耀。
抱犢寨本已有了不少當地百姓居住。不過在兩日前,已接到天樞城通知,知道金軍即將到來,大多拖家帶口出逃避難了。所以金軍入寨後見到的只是一個一片狼藉空寨子。
完顏宗輔一邊派出前鋒軍前往井陘關偵探軍情,一邊讓軍兵修整營寨,挖壕固柵,掘井築樓,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沒錯。就是長期作戰。當初種師閔那支戰鬥力一般的千餘宋兵,就能頂住二兄宗望近萬大軍猛攻一月,方纔城破身死。現在面對的這支井陘守軍,可是屢敗金軍,至今未聞一敗的天誅強兵,焉能不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
完顏宗輔預計天誅軍圍太原也會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當初西路軍圍太原,時間之長。幾乎貫穿了整個南略宋國的過程。最後,太原破了,宋國緊接着也跟着亡了,這是一個影響了整個王朝興廢的奇妙城市。
所以,完顏宗輔也準備與天誅軍來個圍城比寨,看誰能先破城。對此。無論是完顏宗輔本人,還是勇猛善戰的王伯龍,抑或是對天誅軍有深刻了解的撒離喝,都判斷他們能贏。
四月二十五,抱犢寨經過兩天的修整。已經完全達到戰時軍寨的標準。完顏宗輔當下決定,於翌日辰時。三軍飽餐之後,殺牲祭旗,薩滿祈天,正式攻打井陘關。
但是,黃昏時分,前往偵查敵情的前鋒騎軍帶來回一個人,改變了這一切。
中軍帥帳之內,一名身穿獨特的天誅軍軍服的健壯大漢,如標槍般的立在帳內。大帳正中,坐着金東路軍右副元帥完顏宗輔,左右各坐一將,分別是王伯龍與撒離喝。
此時完顏宗輔正好整以暇打量這名自稱天誅軍軍官的大漢一眼,道:“來者報名。”
“天誅軍第一補充師第一補充旅三營二都都頭,郭大石。”
完顏宗輔還沒說話,撒離喝已先失驚:“你就是郭大石?那個在井陘道上以火雷殺傷我數百大軍的郭大石?”
“正是!”大漢鏗鏘有力迴應道,毫無所懼地回瞪撒離喝那兇狠的眼晴。
此人的確就是郭大石,在天誅軍整編之前,他原是主力第一營第三都的一名隊正。整編之後,被調去補充師任都頭,訓練新兵。此次奉平定軍都監張角之命,以天誅軍特使的身份,送“禮物”給完顏宗輔。出井陘關後,正好與金軍前鋒軍遭遇,表明身份後便被帶來此處。
“禮物?”完顏宗輔莫明其妙之餘,隱隱覺得不安,“在何處?”
郭大石掃了撒離喝一眼,沒有說話。
撒離喝向完顏宗輔行禮道:“末將已命人先行檢查,天誅軍火雷之險,不可不防。”
完顏宗輔點點頭,正想說什麼,這時帳外傳來稟報,言道天誅軍來使的禮物已查驗無虞。完顏宗輔喝令送入帳內。
那捧着匣子入內的金軍衛士臉色有些古怪,見到主帥之後,想說什麼,卻又不便開口。這衛士的表情自然也引起了三名金軍將帥的注意,不過只要不是危險之物,倒也不會放在心上。
“打開!”完顏宗輔冷峻的目光盯在郭大石身上,口中卻是向衛士下令。
那衛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遵命慢慢開啓匣蓋……一股混合着石灰、硝石與淡淡血腥氣撲面而來。這種特殊氣味對三位久經陣仗的將帥而言,並不陌生。
完顏宗輔眼睛一凸,那冷峻鎮定的表情一下凌亂了,急促道:“呈上來!”
匣子擺上案几,裡面是一個白布包裹與一張紙條。
隨着衛士將白布包裹一層層揭開,那混合怪味越來越濃,金軍三位將帥的眼睛也越瞪越大……揭開最後一層白布,不出所料,是一顆用石灰硝制好的首級……
“銀術可!!”
金軍三將帥異口同聲地大叫,語氣中充滿着不可置信與悲痛之意。
一直靜立不語的郭大石,開始進行畫外音解說:“完顏銀術可,於四月二十一率兩百騎,向南馳援太原,取代重傷之完顏突合速主持太原防守戰事。四月二十二,夜,我天誅軍三大主力旅發起總攻,攻佔太原,擊殺完顏銀術可。我家軍主惟恐副元帥不知、不信,特命本都頭函其首奉之……井陘關前,是戰是和,但憑副元帥自度。”
完顏宗輔伸出顫抖的手想撫一下銀術可那蒼蒼白首,伸到半途,卻轉而拿起那張紙條,抖開一看,上面只有六個用硃砂寫就,如鐵劃銀勾的鮮紅大字:
來,就戰!
走,不送!
完顏宗輔參贊軍務,自然識得文字,本國女真大字不消說,宋體字也是識得的。隨即,紙條被狠狠揉搓成一團,這位金軍右副元帥的平和麪孔,竟是前所未見的扭曲……
真定金軍最終還是撤軍了,完顏宗輔選擇了“走”。這是必然的選擇,太原之戰結束,井陘之戰就失去了任何意義。失去了意義與目的的戰爭,只有狂人與瘋子纔會打,完顏宗輔兩者都不是,只能選擇撤兵。
一場原本打算洗刷恥辱的大戰,還沒開打,就在更大的恥辱面前敗退。
世事真是奇妙,大半年前,也是在這個抱犢寨,金將完顏阿古也接收到天誅軍送來的一份相似的大禮:前鋒軍謀克迭速的首級,完顏阿古也正因爲這個響亮的耳光,被激得怒火萬丈,與天誅軍大戰於飲馬灘,最終兵敗被擒。
同樣的一記耳光,抽在完顏阿古臉上,是爲了引其入彀;搧在完顏宗輔臉上,則是迫其退兵。同是首級,妙用不一,就象高明的廚子,能將同一種菜,烹出截然相反的味道。
儘管在啓程之時,張角一再表示此次出使不會有事,但郭大石還是抱着犧牲之心,獨闖虎穴。不過很遺憾,他沒能當英雄,哦,他早已是英雄了,所以不可能再當一次——完顏宗輔並未留難,反而禮送出營。
完顏宗輔這樣做,當然不是故示仁義,他還沒那麼好的雅量。而是因爲,攻下太原的天誅軍,再不能視之爲“太行匪”,其勢已成,不可複製,金國必須要將其當做一個新崛起的勢力來看待。如此,就不能隨意處置對方派來的特使。因爲,他不知道本國以後會不會也要向對方派出特使……
張角只用了一顆頭顱就化解了來自東面的危機,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西面,將會有一場更大的危機到來……不過,機遇往往潛藏在危險當中,危機越大,或許收穫越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