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過了很久之後,我仍然記得長寧在玉棺之中,回頭望着簡容的樣子。
震驚,欣喜,可將要奔出來打算死死抱住他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面前這位,不是千顏,她以爲她的千顏死了,那種眉目陡然轉涼的遺憾,在冰雪之中,盡數浮現。
“你不是千顏?”許是仍不願意放棄最後一點希望,她用了一個問句道出內心悲酸。
簡容搖了搖摺扇,十二根檀香木,仔細瞧來,雕琢地也是凡物不可比擬的精緻模樣,他挑眉一笑,風流萬般,“那姑娘以爲,在下是誰?”
她默了一會兒,望着簡容,淒涼道:“我不信,還特意去問了婧宸。結果她告訴我,你是她拎上來的一個凡人,喚作……簡容。”
“是了,我確實是簡容。”他笑道,望着長寧的眼中光彩熠熠,“但這並不妨礙,我在做凡人之前是是崑崙山上的神君千顏啊。”
別說長寧不信,本神君聽着這句話也是震驚不已。神仙是不會轉世的,一死便是灰飛煙滅,仙蹟再無。
“不要騙我了,簡容公子。神仙哪裡有輪迴。”長寧無奈搖頭,轉身對那兩個胭脂色衣裳的仙娥道,“我並沒找到其他的長安玉,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想要,那我抽出身體裡這幾根,你們拿回去交差罷。”
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想要,那我抽出身體裡這幾根,你們拿回去交差罷。
長寧她終究沒有了解到予祁太子的情誼,她從來不懂,正是因爲四海八荒沒有第二塊長安玉,所以,他是想讓身體裡有長安玉的她回到身邊。予祁怕是如何也想不到,沒有覓到長安玉的長寧,打算抽了自己身體裡僅剩的六根玉骨,讓仙娥們帶回去交差。
她寧願死,也不想再回予祁身邊了。
指尖曾經摩挲千萬年的扇子,卻不想再回到他身旁了。
不曉得那高高在上、忍辱負重的太子殿下,那註定成爲日後六界共主的太子殿下,會爲這一樁再也無法挽回的情,怎樣心傷。
簡容脣角含笑,擡步走過去。
公子執扇,衣履風流。
他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神仙無輪迴,可是扇子依舊在。你同我在一起這麼多日子,難不成還沒有瞧出來我也是一把扇子麼?”
長寧微愣。
他打開她的手掌,將十二根檀香木扇骨的摺扇安安穩穩放在她的掌心,擡頭溫雅道:“長寧仙子,我把自己的元身親自交到你手上了,你,可會好好待它,此生不棄?”
長寧眼中,水霧漫上,指腹沾上那扇骨,那同萬年前一樣的扇骨,偏了偏腦袋,疑惑道:“可是,如果你是扇子,不應該同我一樣,由元身幻化成現在的軀殼麼,怎麼你竟然可以握着這把扇子?”
他湊到她的耳邊,溫柔道:“冰雪爲身,爲夫愛極了手掌握着扇子的感覺,便以冰雪做了自己的軀殼。好在,從此以後,手掌握着你的手,那我便同你一樣,這把扇子便能變成你的夫君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簡容,他真的是一把狡猾的扇子。虧得本神君還將他視爲倜儻俊雅的公子。
後來,三月桃花開得正好的時候,簡容親自找到我,跟我請罪,那日,他手中果真不再見之前的檀香木摺扇。
我精神尚好,坐在大梵音殿頂上畫扇面,彼時,後山千萬株桃花,灼灼盛放。落到扇面上,嫣紅色花瓣似要飄到眼前來。
他同我一樣,拎起紅袍,大方坐在殿脊上,直等我畫完桃花扇面,纔開口道:“神君近來可無恙?”
我故意冷冷瞧了他一眼,語氣不善道:“託簡容公子的福,是以還沒死。”
“良玉神君是該怪我。”他望着扇面上的桃花,笑了笑又道,“我其實被婧宸公主拎上神界來第一天,扇子裡存留的些許記憶便轟然涌上來,我是打那一日,便曉得自己之前是個神仙,我有一個深愛的姑娘,可我記不起來她的相貌。”
我挑了挑眉,失望道:“所以,我第一次去找你,看你在枯枝前望着夕陽深沉思索,你是在思索心愛的姑娘?”
他歡愉一笑,“是,我是在想姑娘。直到神君領我去了丹穴山,親手爲我畫了長寧的畫像,我便記起來,那畫中人,是長寧,我還沒娶到身旁的娘子。”
“原來是本神君歪打正着,幫了你的忙。”
“所以,今日特意來跟神君謝罪,你豈止是幫了我的忙,還不惜取出自己的心臟救活了長寧,於此看來,簡容爲你當牛做馬也是應當的。且不說,我當初還對你十分戒備,將自己的事瞞了你……”
“你戒備我做什麼?”我驚訝道。
他無奈一笑,解釋道:“神君替我算了十一月初六的日子,結果那一天這樣巧,十萬天兵圍攻崑崙山。正是因爲太過巧合,我以爲,你同天上那些神仙、你同那十萬天兵,是一夥的。”
我點點頭,端起扇面,迎着日光打量了一番,覺得那桃花愈發鮮豔了。他方纔說的不錯,那一陣子,就是因爲愧疚,本神君急火攻心,差點吐血而死。
思及此處,我故意揶揄他道:“你也是一把狡猾萬端的扇子,可委屈了長寧仙子這樣的好相貌,這樣的善性子,跟着你了。”
他理了理衣袖,溫雅反駁我:“簡容認爲自己也是把好看的扇子,樣貌也並不差,是以才能娶到長寧這個好姑娘。”
“你打算就此稱自己‘簡容’了?”我問。
“大繁至簡。千顏千面,萬容歸簡。爲長寧一人,要千顏何用,簡容正好。”他的笑容,在爛漫日光中,也風雅得正好。
【番外篇·予祁太子】
崑崙丘綿延千里的大雪,他在遠處站了很久。那身穿硃紅色衣裙躺在雪原上的姑娘,是他思了唸了千萬年的人。她枕着右臂,左手緩緩擡起,硃紅衣袖斜斜滑落,露出來的一段手臂,比長安玉更要晶潤剔透。漫天雪花飄若流雲,攢聚在在她拈起的指尖上方,又隨她手掌展開的動作四散而舞,揚揚灑灑盡數是妙曼。
他終於走過去,朝她伸出手,明明極簡單的一句話,他想了好久,卻發現開口時候,仍是苦澀難耐——
“跟我回去,往事我不再提。”
可她只是冰清一笑,起身揚了揚紅裙上的雪花,開口的語氣客氣而又疏離——
“予祁殿下,丟了一把扇子,命人再做一把輕而易舉,何必糾結於長寧。”
他死死撐住自己的尊嚴與威凜:“我的扇子,就算毀了也是我的。”
可那紅色裙紗飄揚在素色蒼原上,她親口同他道:“十一月初六,千顏要與我成親,你記得過來討酒喝。”
他望着遠去的熟悉背影,有一瞬生出她要消失的錯覺。可他終究沒有勇氣再去追上她把她帶回天上,他至少覺得她在這兒是安全的,或許,她能長安,這就足夠了。
商鉞聽從婉茗的話,領數十萬天兵圍攻崑崙丘的時候,他正被天帝纏着下棋。得知消息後的他,揮手打翻棋盤,黑白棋子撒了一地,卻從不是他提前做好時刻準備獻給他父君的那一副。他直着身子望了一回天帝,目光凜凜:“倘若長寧有絲毫閃失,我與商鉞,與父君你,此世不共戴天。”
他拂袖而去,始知道他的父君有一日也會借刀殺人,使盡手段,不會讓他娶一把扇子爲妻。
可他還是沒能保全一個完整的長寧,眼睜睜看着冰界裡的她自毀仙體,取出六根長安玉骨封存千顏。
冰界外他撕心裂肺的呼喊,她不曾聽見。
他幾欲散盡修爲,維續着長寧的性命。他甚至爲了那一枚能救活她的紫玉,同他的親叔爺爺天尊大人做對。他知道這枚紫玉本不屬於他予祁,他知道丹穴山的良玉神君若是沒有這枚紫玉,便撐不過兩年時光,他知道太多太多,可他不願放手。從沒有誰能令他這般費心,這般心甘情願去操勞。
唯有長寧。
甚至,他右手執劍,在天帝的殿外跪到半夜。不顧他父君的失望的話“你果真要毀在一把扇子上”,以死相逼道:“我娶長寧,本心不移,父君若是不肯,孩兒此時修爲雖薄,但自刎卻也費不了多大仙力。”
他的固執終於換回來了天帝大人有條件的退讓。
是夜,他靜靜擁着她,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
他尋了個因由把她關進鎖妖塔,只是不想在預謀的婚宴當晚,有誰再去傷害她。他早已聯通北海水君沉鈺,謀劃着什麼時候娶婉茗,什麼時刻要了商鉞的性命。
可成親這件事,他唯獨不想讓她知道。可他卻又獨獨忽略了婧宸。當他身着鍺紅盤領喜服準備給喜宴上的仙友敬酒的時候,侍娥慌張告訴他,獨獨少了一罈敬酒用的梨花春。他便知道各中緣由。於是,大婚當晚,動手前夕,他撇開衆人,本想去安慰她。
可最終卻變成了他捏着她的下頜,她的指甲嵌進他的手,互不想讓的模樣。血腥味漸漸綿密,他怒不可遏地望着臥在地板上的她:“你可要瞧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千顏!你難道不曉得,神仙一旦死了,連轉世都沒有,你當真以爲起死回生這種事能發生在他身上麼!”
原本的安慰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終於疲乏。他甚至想,她只是想去還恩情,纔要給千顏守墓。於是他給她時間。條件是,讓長安玉跟隨自己一生。他唯恐此時的她太倔不同意回到他身邊,才繞了這樣一個圈,因爲,如今這世上只有她身上有長安玉。
可一月之後那日,他站在高高的天門上等了很久很久,蘊金盤領襴衫迎風而展,飄起萬古風華。可是,碧藍的天空,除了望見兩摸胭脂色,並沒有想象中的更沒有期待中的身影。
他顫抖地接過仙娥手中微涼的九里香紋錦盒,六根精緻的長安玉扇骨靜靜躺在盒子裡。而此時的崑崙山,不見月餘前晶瑩剔透的玉棺。
他突然想到鎖妖塔裡,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予祁,我該有多後悔說喜歡你。
繁華終盡,悲歡如雪,日落紛揚,日出弭消。
九重天上的予祁太子,曾爲自己最心愛的一把扇子取名“長寧”。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