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剛過不久,宴席也僅僅過半,大臣們都微醺的欣賞着歌舞,或相互恭維,或寒暄調笑,間些傳來些妃嬪公主們清脆軟糯的嬉笑聲,殿內一片昇平和樂。
皇帝心情頗好,斜倚在軟墊上,端着酒杯,有一搭沒一搭的與身邊的明妃說着話。
明妃,鎮國大將軍魏忠三女,閨名語嫣。
雖出身武將世家,卻是與她那幾個彪悍魯莽的哥哥不同,生的嫵媚秀麗,一顰一笑盡是風情。皇帝當年對其一見傾心,竟是無視皇后和太后的反對,硬將其納入後宮,百般寵幸。
魏語嫣也是爭氣,入宮不久便在皇后之前懷上了龍嗣。
按照南秦宗室的規矩,長子須由正妻誕下,可當年皇帝年輕氣盛,不顧文官宗親的口誅筆伐,不顧後宮衆人的千諫萬勸,硬是憑藉一己之力,保下了這個孩子。
長子庶出,危綱罔常,無論皇帝是爲了掌權立威,還是爲了寵妃愛子,且不論往後的功過,此舉在言官百姓中,終是落下了不可抹去的罵名。
當然,在大家對皇帝的荒唐行爲議論紛紛之時,也有少數人注意到,魏家,正潛移默化的一點點蠶食掉西北的兵權,成爲南秦和何家、白家分庭抗禮的三大家族之一。
有人說皇帝只是借明妃控制住魏家,將兵權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也有人說魏家是借明妃上位,漸漸位高權重,把握了南秦的半壁江山。
無論真相是什麼,皇帝對明妃的寵愛經久不衰,卻是不爭的事實。
愛屋及烏,長子秦君翰自幼驕奢縱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對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也是毫不掩飾的虎視眈眈,與支持正統的保守一派水火不容,當然與何皇后所出的嫡子秦君逸也是斗的死去活來。
幾位皇子漸大,皇帝卻遲遲不立儲君。山雨欲來之時,或趁早選擇站隊,或保持中立觀望,朝堂的氛圍在微妙中隱隱透露着幾分詭異。
就像今日,這大殿裡歌舞昇平,樂音靡靡,百官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卻都小心翼翼,遠沒有高高在上的那位來的閒適淡定。
見皇帝與明妃調笑着,不知是早已習慣還是擺着後宮女主人的姿態,何皇后也不去計較,端莊的坐在一邊與幾位小公主說着什麼。
只見殿中樂曲漸入高潮,秀麗的舞娘也越發恣意的扭動着纖細的腰肢,大紅色的錦衣在燭光的照耀下泛着點點金光。
綴着銀線的水袖甩過,讓人眼前一片絢麗,大家被這歡快的舞蹈吸引了目光,卻也有眼尖的人發現皇帝身邊的強公公正避着人羣從殿外急匆匆的趕來。
從殿後繞至皇帝身邊,強公公低頭在天子耳邊說着什麼。
突然“啪”的一聲異響,只見皇帝一掌拍在了雕着金龍的扶手上,臉色片刻間陰沉到了極點。
原本熱鬧喧譁的大殿瞬間靜了下來,樂師和舞娘不知所以,卻也憑着本能趕緊伏在地上,瑟瑟發着抖。
殿內的臣子后妃們低頭垂眼,正襟危坐,不敢發出一點點的聲響,氣氛冷的有些可怕。
倒是十六公主,年幼不知事,哇哇大哭了起來。嚇的生母麗嬪趕緊捂住小公主的嘴,讓巴掌大的小臉憋出一陣通紅,僅能發出嗚咽之聲。
明妃眯了眯狹長的丹鳳眼,掃了下惶恐的衆人,撅着嘴,向皇帝依偎過去:“皇上,奴才們有什麼不對,您教訓就是,這大過年的,可別傷了龍體~”
盡是嬌媚軟糯,放在平時,怕是要酥了滿殿男人的骨頭,可現下,無人有心欣賞。
可還沒近身,皇帝卻突然站起,讓明妃撲了個空,額頭磕在龍椅的扶手上,差點破了相。
見剛得了賞賜的明妃都吃了癟,大殿上更是靜的連呼吸聲都快消失殆盡。丞相何士均向羿王殿下使了眼色,卻換回秦君逸靜觀其變,稍安勿躁的暗示。
皇上一向寵愛自己,這次竟然當衆給自己難堪,明妃扶了扶額頭,委屈的紅了眼,不敢吭聲,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心中卻咯噔涼了半截。
皇帝如此不給自己顏面,莫不是和剛纔強公公帶來的消息有關?難道是魏家出了什麼紕漏?
強公公不愧是服侍了皇帝數十年,只見他一個眼神掃過,這位公公便心有神會的板起臉,拔高了聲音,冷冷的開了口:
“誰讓你們跳這種舞的?!低級媚俗、難登大雅之堂,也敢呈上來污了陛下的眼?!”
內務府的掌樂司儀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臉色發白,瑟瑟發着抖。
“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呵,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吶。舞姬們穿着大紅色的舞服,並未露出脖頸腿腳的半絲肌膚,也不知哪裡低級哪裡媚俗了去。
不過低首垂目的衆人心知肚明,皇帝這是心裡不快,故意挑了刺罷了。
揮了揮手繡着龍騰九天的衣袖,臉上露出煩躁不悅。強公公一句“拖下去!”便有大內侍衛入了內,將五個舞女和樂師,連帶着掌樂的司儀,一併拖了出去。
求饒聲哭叫聲不絕於耳,可大殿內的數百人,卻只是盯着腳尖,恍若未聞。
皇帝年紀大了,越發喜怒無常、荒唐不堪,卻也愈發見不得人反駁與質疑。兩名御史動了動想要開口,均被身邊的人一把拽了回去,無聲的搖着頭。
過了片刻,殿上之人才拂了拂平整的明黃色衣袍,堪堪開了口:“不過是支舞,你怎的這般較真呢!”
說着不滿的話,語氣中卻聽不出絲毫怪罪的意思。
強公公對着皇帝笑呵呵的彎下了腰,一派自然淡定,“老奴年紀大了,可欣賞不來這些從西邦傳來的東西,陛下若是喜歡,不如讓那幾個舞姬再回來跳會兒?”
皇帝擺了擺手,一副也不甚有興趣的樣子。卻是轉了頭,看向皇后,“皇后,朕有些乏了,這守歲宴還是由你代朕來主持吧。”
“是。”皇后波瀾不驚,微微福禮。
一旁被忽視的明妃臉色有些不好,猶掛着淚痕的眼瞪着皇后正宮娘娘的衣裝,透露出一股陰冷之意。
皇帝在強公公的跟隨下匆匆走出大殿,直到步輦起駕的聲響遠去,皇后才揮了揮手,示意宴會繼續。
樂聲歌舞再起,後來的舞姬越發跳的小心翼翼,可滿殿之上人心惶惶,坐立不安,竟是無人有心再欣賞下去。
這本該團圓的除夕夜,因爲一隻“不入流”的舞,頓時失去了原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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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亥時三刻,正是宮中宴席之時,宣德門卻被禁衛軍從內打開。
一行三十騎悄無聲息的策馬而出,向城外的方向疾馳而去。清一色的夜行裝扮,均蒙着臉,毫不起眼,卻又冰冷肅殺。
可仔細一看,卻又發現每一人的衣襟處竟用青線和銀線繡着半朵蓮花。
青蓮衛,南秦最神秘的一隻禁衛。只聽命於天子,不受其他任何人的調遣。
見是青蓮衛持令而出,外城的守將不敢阻攔,早早的打開了城門,避在遠處。來人也不減速,疾馳而過,激起一片煙塵。待煙塵散去,三十騎早就出了城,沒了蹤影。
剛過城外十里,疾馳的一行人在岔路口分爲了兩隊,一南一北,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