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藤哲哉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顧盼頓時着急了:“不行, 你不能去。”見後藤哲哉不爲所動,顧盼起身就要去抓他,沈棠一把抱住顧盼:“盼盼, 你冷靜點。”
“我怎麼冷靜?”顧盼有點失控:“我們這不是去過家家, 是去玩命!我們義不容辭, 可是哲哉憑什麼要捲進來, 我不想再發生什麼意外了, 尤其是他,我不想看到他出事!”顧盼的眼前還回放着林楚來不及交代一句話就倒下去的場景,她知道當他們決定這麼做的時候就要承擔付出生命的代價, 隨時可能會有人倒下,這次是林楚, 下次可能就會是她自己, 但她可以接受那個犧牲的人是她自己, 顧盼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甚至是沈棠, 哪怕她會很痛苦面對這個現實,但她也能勇敢的去承受。
可是,那個出意外的人,不能是後藤哲哉。
不管後藤哲哉怎麼說,顧盼心裡始終對他是滿懷歉意的, 這個男人本身又有什麼錯呢?他只是剛好生爲日本人, 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一箇中國人, 他不願意去戰爭, 他想要和平, 因爲愛她他無數次冒着危險幫助他,眼看他就要脫離這灘渾水了, 可卻在最危險的時候還把他捲進來,刀槍無眼,誰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麼意外?
顧盼接受不了!
沈棠緊緊抱着顧盼,他怎麼會不明白顧盼的感受呢?看着八風不動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後藤哲哉,沈棠嘆了口氣:“你都聽見了?說句話吧,真心的,我們誰都不希望你去冒險,後藤,你爲我們做的夠多了,趁現在趕緊走吧,你不是今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嗎?只要離開這裡,你就不用面對這些讓你痛苦的事了,何必……”
“我走了這場戰爭就能結束嗎?”後藤哲哉反問:“我也曾以爲離開這裡就能夠得到平和,可我現在纔想明白,其實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如果我走了,我依然還會牽掛着這裡的一切,但我卻再也無能爲力去做點什麼,倒不如當下盡我所能……”
“可是難道你不痛苦嗎?你幫了我就是背叛了你的國家和家人;你要是幫助他們就覺得對不起你自己的良心,你又何必在這其中掙扎?後藤哲哉,算我求求你了,走吧,我真的不想看到你有任何意外,今天的陣仗不是開玩笑不是過家家,我真的好怕……”顧盼低聲啜泣起來。
後藤哲哉低低的嘆了口氣,終於不忍心轉過頭來看向顧盼:“如果我不陪你們去,回頭你們打算怎麼收場?你也說了今天這陣仗不是開玩笑,你以爲還能像上次那樣隨意模糊焦點逃過去?我保證我只把你們送到目的地,幫你們引開門口的守衛,其他的就靠你們自己了,我會等你們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之內你們成功突圍,我帶你們離開;若是不行,我就自己先走了。顧盼,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如果我現在扔下你們離開,你們怎麼過去都成問題。”後藤哲哉指指大街上涌出的大批士兵對顧盼淡淡地道:“看到了嗎?你們固然利用爆炸製造了恐慌,可是他們的反應也不慢。”
顧盼抿緊了嘴,後藤哲哉說的沒錯,若不是此刻他們在後藤哲哉的車上,恐怕早就被攔下來盤問了,而後藤哲哉那張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我又欠你一次。”顧盼垂下頭,輕聲說。
沈棠抱緊顧盼,輕輕握住了她的手,看向後藤哲哉:“大恩不言謝,後藤,日後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不讓我去傷害我的國家我的民族和我的同胞,只要無損大義不傷天害理,我沈棠一息尚存必將萬死不辭。”
“好啊,我記下了。”後藤頷首,沒有拒絕。
同一時間,謝宅。
一聲驚雷打過窗外,周菲在花娘的服侍下喝了碗藥,扶着額頭道:“長空出去了?”
“大少爺一早就出去了。”花娘低聲道:“太太,您不舒服,躺下歇會吧。”
周菲搖了搖頭,看看窗外電閃雷鳴,低聲嘆道:“今兒是顧盼結婚的好日子,怎的天宮這麼不作美呢?”
花娘看向窗外,只見一道閃電劃過之後暴雨如注,起身便要去拉上窗簾,又擔心道:“大少爺也不知道帶傘了沒,若是被淋在半路上可怎麼好?”她一個字不提顧盼,怕讓周菲難受。
周菲嘆了口氣看着花娘:“你啊……”半晌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到底前塵如夢顧盼這個兒媳婦是她硬生生拒絕在門外的,如今又有什麼資格好傷感的呢?現在的謝家一堆的糟心事,也沒什麼資格去談這些。
“算了,你下去吧,我睡會。”她閉上眼睛躺下來低聲道:“陳媽媽的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優優經此一事長大不少,將陳媽媽照顧的很好,今兒早上您吃的面就是陳媽媽做的,怎的,沒吃出來?”
周菲笑了,“人年紀大了果然就不記事,我就說這味道合我口味,原來陳媽媽親自下廚了,那中午麻煩陳媽媽給我做點清淡的小菜吧,一會讓周伯給我送上來,你在我這裡呆了半晌,也回去歇歇。”
花娘應了一聲,給周菲掖好被子,便關門出去了。
但周菲卻在門關上的剎那張開了眼睛,她躺了一會兒,就這麼盯着屋頂,然後慢慢的起身,小心翼翼的下了牀,伸出手在牀邊輕輕地摸索着,半晌只聽到輕微的‘咔咔’聲,從看似完整的木塊上突然彈出一個暗格,裡面赫然躺着一把手/槍和幾個彈夾,周菲看着手/槍,然後輕輕拿了起來放在了枕頭下面,又把暗格關上,一切恢復如常。
這張牀是她和謝清池婚後,謝清池突發奇想定做的,裡面鑲嵌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機關,有些只是裝飾用的障眼法,有些卻是有實際用途的,機關比較複雜就算是周菲也並不完全記得清楚,而圖紙早在拿到牀之後就燒燬了,所以幾乎沒人知道這張牀的秘密。
而依舊保存完好沒有被日本人搜走的手/槍和其他東西就證明了這一點,周菲忍不住想起過世的丈夫,眼角微紅,但她隨即閉上了眼睛,閉目養神。
中午時分,周伯敲門進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周菲坐起身,看着周柏將窗簾拉開又打開窗戶,讓下過雨之後的清新空氣進入房間,又拿了個小桌子放在牀上,隨即把食盒裡的飯菜取出來放好,這才退到一邊。
周菲笑道:“這麼多東西,我也吃不完,周伯,拿個凳子過來,陪我一起吃吧。”
謝清池死後,周菲怕孤獨,總是讓身邊的老人陪她吃飯,有時候一個人睡不着,還會讓花娘陪着睡,所以周伯對此已經習以爲常,見周菲這麼說,便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
謝家並沒有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周菲有一茬沒一茬的和周伯聊着天,直到吃完飯,周伯起身收拾好碗碟,周菲看着他,突然問道:“要出門?”
周伯點了點頭:“按照規矩,今兒該給二少奶奶墳前去燒些紙錢,我一早準備好了卻下起大雨,便拖到下午了。”
徐風華已經以謝經綸妻子的身份下葬在了謝家祖墳,周伯也改了口。
周菲聞言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周伯……”
“小姐?”周伯在周菲面前始終都是溫柔和緩的,用閨中的身份稱呼她。
周菲輕聲道:“你從周家陪我嫁過來,至今在我身邊幾十年了,到現在還孑然一身,你就不想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嗎?”
“小姐今天怎麼想到問我這個?是因爲顧小姐今天結婚的緣故嗎?”周伯笑道:“我早就告訴過小姐,我沒有結婚的想法。”
“爲什麼?”周菲難得打破砂鍋問到底:“是因爲沒有遇到想要結婚的人,還是其他原因?”
周伯沒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有些遲疑。
周菲的手輕輕的動了動:“所以不是因爲沒有遇到合適的人,而是因爲其他的原因不能結婚嗎?”
“小姐,您今天怎麼突然關心起這個來了?”周伯微笑:“如今對我來說,結不結婚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曾經也重要過是不是?那讓你不能結婚的原因,是因爲你還是因爲你喜歡的那個人?周伯,我看今天你還是別出去了,這天色陰沉沉的,說不定一會還要下大雨,不如陪我說說話如何?”周菲盯着周伯的眼睛。
多年的陪伴,周伯瞭解她,她也瞭解周伯,周伯那雙迴避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牴觸和狠厲並沒有逃過周菲的眼睛。
周伯嘆了口氣,慢條斯理的把手裡的食盒放了下來:“小姐,何必呢?”
周菲突然拿出槍同時將子彈上膛對準了周伯,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何必?事到如今你問我何必?的確,事情都已經變成這樣了,我問何必又能挽回什麼呢?可是我就是想問個明白,是什麼讓你突然背叛我?這麼些年,我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報復謝家?周伯,今天你不把話說清楚,就哪裡也別去了!”周菲突然厲色起來,依然有那個上海灘上叱吒風雲的女強人的模樣。
周伯沒有一絲觸動,甚至在黑洞洞的槍口對着自己的時候臉色都沒變一變,似乎早有準備周菲跟他攤牌。
他乾脆坐了下來,看了一眼門,周菲冷笑道:“別看了,門從外面上了鎖。”
周伯點點頭:“料到了,只是謝家這麼些人,爲什麼偏偏只懷疑我?萬一你懷疑錯了,豈不是滿盤皆輸?”他始終氣定神閒,半點沒有被人威脅的樣子。
周菲見他撤下一貫溫柔的表象,整個人的氣質就搖身一變,突然變得冷漠可怕起來,心裡仍然一顫。
但周菲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沒有被周伯的話牽着走:“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她說:“爲什麼?”
“爲什麼?”周伯笑了起來,可就連那笑容都是冰冷的:“因爲我本來就是日本人,從來就沒什麼周伯,我的名字叫做熊本週次郎,現在還要問我爲什麼嗎?”
周菲沒想到答案竟然是這樣,她的手顫抖起來,一隻手捂着心口不敢置信的看着周伯,不,是熊本週次郎,她一點一滴的觀察,通過女性細膩的本能排除了陳媽媽和花娘的嫌疑,把重點懷疑放在了周伯身上,本來她還是抱着希望,希望是自己弄錯了的,可是周伯不僅連否認都沒有,還給了她這麼巨大的一個衝擊。
倏然間,所有的片段在腦海裡連接起來,周菲嘴脣顫動:“所以……所以當初清池的死……也是你……你……”
“是啊,是我一手安排的,到現在才發現嗎?已經來不及了呢小姐。”周伯親暱的對周菲說道:“不過這不怪我,各爲其主,當初謝家擋了我的路,顧家太不知趣,剛好一塊兒剷除嘛。”
周菲眼角一片晶瑩,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扣下扳機殺了周伯的衝動,可是她強行忍住了,她強行壓住心裡涌上來的讓她連話都說不出來的痛苦:“是,各爲其主,我看錯人信錯人,這不能怪你,可是周伯,這些年你留在謝家始終不曾再有動靜,現在什麼突然發難?經綸呢?他到底是不是在你手上?他還活着嗎?”
“看在這些年你的確對我還不錯的份上,我也說句實話,謝經綸不在我手上,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周伯淡淡的說:“至於爲什麼突然要對謝家出手啊……嘖,的確,現在的謝家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了,也不值得我暴露身份,何況謝大少爺如今對我們還有用,你那點小動作我也不放在眼裡,大日本帝國的大東亞計劃不是你那一點點匯款能夠阻止得了的,可是……”周伯說着突然逼近周菲,周菲警覺地雙手握住槍超前頂了頂:“站住,別過來。”
周伯古怪的笑了,見周菲如此緊張,居然停下了腳步:“別緊張,其實我不會對你怎樣,小姐,只要你不輕舉妄動我是不會傷害你的,畢竟這麼多年的情誼我也不是冷血動物,況且大少爺……”
“別提長空,我不會讓他繼續替你們賣命的,你以爲我是傻瓜嗎?你們根本就不信任他,不過是想把我當做人質逼着他給你們做事,等利用完他之後就會殺了他!就像你看着經綸長大,卻可以毫不留情的送他去死一樣!”周菲怒吼:“周伯,就算你是日本人,可這些年來無論是周家還是謝家都待你不薄,你做下那些事的時候有過一絲猶豫嗎?有過一絲後悔嗎?你根本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不是人?那謝長空他們殺智子的時候有沒有猶豫過?你說我不信任謝長空無非是想利用他?沒錯啊,我就是要利用他,那又怎樣?難道你以爲我不知道他不值得信任嗎?我早就說過了,別上升到道德標準來對我說教,就像你爲延安匯款運送物資,謝長空替重慶賣命一樣,我也是爲了我的祖國做事,我沒什麼可愧疚的!”周伯冷笑起來:“我也只是爲了我的女人報仇而已,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周菲已經麻木了,她當然不至於健忘到連井上智子是誰都不知道,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此刻都真相大白,但她寧可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真相,遠比任何事情都要殘酷!
“所以,你是承認這一切都是你做的了,是嗎?”周菲木然看着周伯。
周伯微笑道:“是啊,都是我,所以你想怎麼樣呢?”他看着周菲手裡的槍,“想殺了我?你會開槍嗎?你敢嗎?小姐,我說的話算數,只要你把手/槍放下來,乖乖的當你的傀儡,我保證,就算謝長空沒了利用價值,我也保你不死,一直能有現在這樣的好日子可過,如何?”
“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堪的爲了自己的幾天好日子臉兒子都可以出賣的女人?”周菲笑出聲來:“果然,你從來就不瞭解我,周伯。”
她臉色一變,肅然道:“就算下一刻要我死,我現在也要殺了你!”她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但周伯早有提防,他速度閃過,快速朝着周菲撲過去,周菲到底是第一次用槍,根本就毫無章法,如果不是仇恨支持着她,怕早在最初就亂了章法,可眼見紫彈藥打光了周伯卻毫髮無傷的撲向自己,周菲也是心下大急,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周菲閉上眼睛要放棄的時候,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巨大的花瓶被從門口扔進來,不偏不倚正巧砸在周伯的後腦勺上,他只來得及翻了個白眼就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壓在周菲身上。
周菲嚇呆了,一動不動,手裡的槍滑落都不知道,優優衝進門來,不解氣的手裡拿着一個銅做的湯婆子在周伯頭上狠狠砸了兩下,確定他不會動彈了,再把他拉開扔到了地上。
花娘和陳媽媽一起進來扶住周菲,“太太,太太你沒事吧?”
周菲木然地低頭看了眼地上的周伯,再擡頭看向花娘、陳媽媽和優優,突然之間就倒在了兩人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花娘和陳媽媽什麼都沒說,相伴多年的她們不用開口也知道彼此的心情,就這樣抱着周菲讓她痛哭一場。
直到發泄完所有的情緒,周菲終於擡起頭來,花娘早就準備好了水和帕子讓她淨面,周菲終於再次恢復了冷靜,她看着優優低聲道:“今天真是多虧了你。”優優這姑娘天生力氣大,周菲早有準備,怕自己對上週伯並非對手,優優是她的秘密武器。
優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太太您過獎了,要不是您早就猜到家中的奸細是她,又提前安排好,我也不能及時把他……把他……”優優看向周伯的屍體,可隨即又紅了眼眶,小姑娘畢竟還年輕,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哪怕故作堅強心裡也是崩潰的:“可是太太,爲什麼會是他?我們大家都多信任他啊!他怎麼會是日本人呢?他怎麼能……”優優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