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黃門打聽了陛下的心情不錯後,侯君集鬆了口氣。
如今雖已經是八月份了,酷烈的陽光依然沒有消解的跡象。
此時侯君集倒是有點想念往年無憂無慮的日子。
若是在去歲和前歲,這等酷熱的天氣下,陛下定然是會賜冰以消暑的。
挖窖藏冰當然不是皇家的專利,但被賜冰,至少是能看到自己在陛下心裡位置的。
而今年,啥都沒,再加上從後世所知的“老侯被斬首”,這就讓侯君集心態不免有點失衡。
所以陛下交代之事,侯君集也是拖了又拖,就指望着將此事辦好,以彌補一些形象,好在如今總算是有一些成果了。
皇牆腳下的陰涼地避免了侯君集受太陽炙烤,到了太極殿意外見到了已經返回長安的魏徵。
此時的魏徵相較於記憶中的樣子黑瘦了一點,整個人的氣質也顯得愈發沉穩。
“……臣在處理突厥事宜時,薛延陀的夷男可汗多有不法。”
“多次遣使試探,更是欲賄臣以財寶換突厥勇士,觀其動作,乃是自尋死路耳。”
李世民饒有興趣:
“財寶呢?愛卿嚴詞拒絕了?”
魏徵不卑不亢:
“臣照單全收帶回長安,可供陛下查點,以作來日討伐薛延陀之資。”
“爾後臣宣夷男可汗行賄之罪、侵佔水草之罪,行文幷州,出千餘精騎擊之,斬首兩百,擄生口千餘,以視陛下懲戒。”
對魏徵的處置之法,李世民大笑:
“薛延陀宜懲戒,愛卿所作所爲甚是恰當。”
“不過此財寶不妨先借來以徵吐谷渾,經略西域還宜耗薛延陀之力。”
魏徵輕輕點頭,這類軍略並非他之擅長,若是在往常他會嘗試給點建議,但如今知曉後世對李靖之誇,魏徵覺得在軍略上還是多看多問少說比較好。
不過末了,魏徵也沒忘了一句:
“陛下改科舉之制,乃聖王之舉也。”
對此李世民推辭不受,淡淡道:
“此制既承先朝遺澤,又受後世點撥,朕何功之有?”
“若是能以此制選治國之才,奠唐之基,纔可謂功。”
君臣奏對結束後,魏徵這纔看到侍立在一旁的侯君集。
對着侯君集也行了一禮,魏徵昂首邁步離去,忙了整整半年,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子。
不過魏徵倒是感覺頗爲奇怪,怎麼剛纔自己和潞國公見禮的時候,潞國公竟想躲開?
不管是論官還是論爵,任大將軍封潞國公的侯君集都是要遠超於他,因此魏徵才主動見禮,但怎麼對方的表現如此奇怪?
但這些都是小事,魏徵很快便將此事丟開,而是惦記起來了西市的幾家吃食。
大吃一頓,再喝上些許美酒,睡個好覺,這是他如今最想做的事情。
目送魏徵走遠,侯君集這纔在李世民狐疑的目光中從懷裡掏出一本書,呈遞了過來:
“臣不負大家所託,如今已成書矣。”
饒有興趣的接了過來,李世民念出了扉頁的書名:
“屈突季來傳?”
按着書頁嘆了口氣,李世民當然是記得屈突這個姓氏的。
屈突仲通,或者說屈突通,前隋大將,兵敗潼關被俘之後投唐,入秦王府,頗受李世民重用。
平王世充論功第一,考慮到老將軍的威望,李世民登基後拜右僕射,委其鎮守洛陽,最終貞觀二年病死任上。
擺擺手示意侯君集不用在意,李世民翻開了書。
而這一看便是一個時辰過去,期間太極殿靜悄悄,一些進來呈送公文的內侍也被侯君集以眼神勒令等在殿門處。
而等到侯君集都覺得腿有一點發麻時,便聽到李世民讚了一句:
“好!”
李世民熟讀史書,但這本《屈突季來傳》卻完全不一樣,其故事梗概也並不複雜。
一個有着漢人母親的胡兒,在母親的教導下折服胡人兄弟,並依靠勇武和腦子最終成了小部落的首領。
適逢亂世,最終投隋,成了同出一族的屈突通麾下的親將,擊突厥時他身先士卒,在潼關時他說服將軍投秦王李世民。
破王世充時他巧獻計,最終功成名就封侯得爵,並在晚年再回遼東,將母親的墳墓遷回漢地。
合上書,李世民依然覺得回味悠長,主角雖是胡兒,但在母親的教育下卻有了一顆漢心。
生活描繪上也是層層遞進。
投隋之後的知書達理生活也與遼東夢寐野蠻的生活形成對比。
隋的索民無度,也與開唐後的休養生息形成對比。
李世民不得不承認,這些民間的說書人確實有幾分實力。
“這屈突季來還活着嗎?朕倒是想見見了。”
侯君集尷尬擺擺手道:
“並無此人。”
隨後解釋道:
“臣去尋了屈突通的舊將,這些故事乃是以數十位家將的見聞雜糅而成。”
李世民恍然而笑:“朕倒是忘了此乃小說,且若是此人有此之才,仲通定然會向朕舉薦纔是。”
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後,李世民也再無疑慮:
“此書甚好,宜當推而廣之!”
“此事,便交由愛卿了。”
侯君集大喜,當即領命。
對熟讀史冊的李世民來說,此書唯一的看點便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但經不起仔細推敲。
但對百姓來說,與其推敲這個還不如與周圍鄰里討論一下胡人的習俗是否真的那樣野蠻?
前隋的王公貴族生活是否真的那樣奢靡無度?
等到這故事在長安大肆傳播之後,匯聚長安的胡商會將此故事帶到邊疆,帶回那尚且茹毛飲血的部落中。
而對他們來說,這個故事的意思便更加簡單直白:
唐朝歡迎有能力的胡人。
而到了那時,這屈突季來到底有沒有其人也就不重要了。
自從西域返回長安後,侯君集的一顆心都處於被吊着的狀態。
而在此時被真正委以重任之後,這顆心終於踏踏實實的落回了肚子裡。
並且在和陛下詳細聊完之後,侯君集還被額外派了個差事。
心情大好的潞國公直出宮門,騎上了自己的高頭大馬。
輕輕一夾馬腹,讓大馬沿着直道慢慢跑動,侯君集騎在馬上左右顧盼,只感覺對他來說,這長安城終於重新有了色彩。
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不再令人厭煩,牽着駱駝的胡商不再面目可憎。
甚至有小孩不小心跑到直道上,侯君集也頗有閒心勒住馬匹,並出言安慰那驚慌的民婦。
除了商賈們之外,長安城貼的大街小巷都有的告示也引得百姓們駐足觀看,譁然議論:
“聖上欲大興科舉乎?”
“科舉之制,無州郡之別,無門戶之見,唯才以試舉。”
“咱這大唐是要變天了?”
“爾這田舍翁,是沒見過科舉還是怎地?”
“乃公祖上亦是前隋掾吏,反觀汝,是何豬狗?”
侯君集只是瞄了一眼,感嘆一句我唐真是武德充沛便走開了。
如今自己的問題暫時解決了,侯君集也不可避免的爲自己兒子籌劃一下。
作爲國公,侯君集知道的也更加清楚,陛下與科舉改制一起出手的是對官制的改革。
得科舉者與得軍功者會優先派官,恩蔭所得的品階小削一級,官員考覈中若是不合格,在降職之外還增添了褫職的處罰。
侯君集想象得到,若是在貞觀開元時,此舉阻力可想而知。
但如今若是敢明文反對……明天陛下便派頡利到你家跳舞信不信?
諸般政令,不損百姓,唯傷大姓。
而如今大姓早已不是那魏晉時的通天之輩,所能做者也不過自我標榜而已。
以及有些大姓如今閉口不言冷眼旁觀,所想者侯君集也是再清楚不過。
他們不願攖陛下如今之鋒,故而要等一個大唐挫敗的契機,然後羣起而攻。
但……若論教育兒子,當今聖上會相形見絀。
但是若要說唐之武功……
“陛下如何會敗?”
騎在大馬上,出了城之後便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一塊塊田地嚴絲合縫的拼接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賞心悅目之景。
“籲!長孫翁別來無恙?”
騎在馬上,侯君集看着眼前的長孫無忌笑了出來。
錦袍被卷在腰部,但依然沾了泥點子,腦袋上頭髮已經有點散亂,臉頰上還有豆大的汗珠。
這樣子,誰能想到是當今聖上的舅兄?
迎着太陽,長孫無忌認出來侯君集的樣子,呵了一聲道:
“我當是誰,原來是被砍頭的逆亂之輩。”
侯君集呼吸一窒,隨即滿臉輕鬆道:
“長孫翁這是覺得復出無望,打算修農事以養晚年?”
長孫無忌略帶憐憫看了一眼侯君集,光憑樣子就知道,定是覺得又得陛下榮寵,諸事無憂。
但你一個敢復刻玄武門的大聰明,陛下怎可能如此放心?
“國之大事在社稷,社稷安危在農桑,如今御外敵自有良將,我一介請罷之人,也唯有種田以奉國事了。”
“潞國公勿要耽擱陛下所託,也勿要踩踏了我要用來安養晚年的農田。”
侯君集又仔細看了看,但在土地上並看不出什麼明堂,於是最終只能搖搖頭,撥馬而走。
他還要奉聖命,去陳倉請那劉仁軌呢,耽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