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應天府,謹身殿。
百官齊聚於此恭賀天壽,但此刻這場壽誕的主角,卻已經消失了足足一個時辰有餘。
每每擡頭看到上首空着的御座,以禮部侍郎試尚書職的纔不過一個月的李冕,便想要擦額頭的汗。
畢竟從去年九月汪廣洋被賜死,再連帶出胡惟庸及六部屬官追罪,牽連甚廣,由此引發的餘波至今還未平息。
陛下又下令廢丞相而由六部分政,看似榮寵,但僥倖未被牽連的也人人自危。
就如吏部尚書一職,短短半年時間裡先後輪替偰斯、洪彝、劉崧、阮畯四人。
戶部尚書原本指了徐鐸,結果因牽連黨逆之事,不足月就被免去。
禮部尚書更是波折,正月陛下原本指由鄭九成任職,但二月份鄭九成就以年老致仕,禮部尚書一職由當了一個月吏部尚書的偰斯轉任。
偰斯二月上任,六月便也因年老致仕,尚書一職竟無人敢居。
最終因聖意垂詢,八月要慶聖誕,舉行天壽節,禮部必須要有一個主事人,於是原本只是作尚書副手的禮部侍郎李冕就這麼被推了上來。
而如今陛下又於聖誕宴中途離席,雖然百官都看到了是坤寧宮的宮娥來此,多半是在休病的皇后有所請。
但……李冕還是再一次打定主意:
過了天壽節之後,便自請外放吧。
這尚書一職,誰來都行,反正他李冕是不想在京師呆着了。
或是額頭的汗水太明顯,旁邊有人出言安慰:
“少宗伯不必擔心,此間皇太子主事並無差池,下次見面多半就要稱大宗伯了。”
因爲大明皇帝陛下驅胡元復漢統的緣故,秉着矯枉須要過正的態度,明天子對六部七卿官員偶爾也會以《尚書》中的官職作爲別稱。
就如此前偰斯請辭吏部尚書一職,陛下便是以大冢宰相稱。
李冕將請辭的想法埋在心裡,回頭正色道:
“謝韓國公,然人人皆知皇太子殿下好寬人不言臣過。”
韓國公李善長搖搖頭,將手中的一個果子放下,勸慰道:
“陛下何以使天家事而遷怒於臣子?”
於是李冕心中的憂愁這才減輕了一點。
至少,如今韓國公李善長任左都御史,更不提其本人就是位列諸公之首,他都如此說,那自己今日多半是無虞了。
於是李冕換了個稱呼致謝:
“那便謝過大司憲開導。”
當下他也從面前挑了兩個果子細細品嚐,同時用餘光看着居於御座之左首的皇太子在那邊接待羣臣,時不時有大笑聲傳來,氣氛很是融洽。
皇太子理政已兩年有餘,因此百官也不陌生,包括李冕在內。
至於這個皇太子爲人行事如何,百官也都再清楚不過。
以寬待人,以仁布政,以平號令,以易置事。
嗯,還有最重要的,與當今聖上意趣難合。
於是正在吃東西的李冕忽然蹦出來了一個的想法:
若是當今居大寶是皇太子,他何至於起自請外放之意?
但旋即李冕也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太傻,若真是皇太子主政,無論是鄭九成還是偰斯多半都是要在禮部尚書這職上坐到不能行事的,哪裡輪得到他?
思緒天馬行空間,李冕驟然就感覺這謹身殿似乎一下子冷了不少,羣臣之間相互交談的聲音也靜了下來。
“上千萬歲壽。”
“陛下千春萬壽。” “聖人萬春,臣爲陛下賀。”
“卿等不必贅言,只需忠勉於明,百壽就足夠朕知足了。”
亂糟糟的奏對聲音說明是明天子終於復返,李冕也想要說點什麼,但匆忙間被剛剛吃下的東西嗆了一下。
於是剛因朱元璋回答而安靜下來的殿內,李冕的咳嗽聲就顯得極其明顯。
李冕很想就這麼咳死罷了,出乎意料的是陛下並未多說什麼。
“李卿吃東西慢點,咱大明國還需你這個大宗伯出力呢。”
路過李冕身邊時朱元璋還給拍了拍背順氣,好言安慰了一番。
這讓百官多少有些摸不着頭腦,陛下這態度怎麼好似……不太一樣了?
但旋即,衆臣就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是想多了。
“既然都吃飽了,那就散了吧。”
“今日政務可別拖延,明日上朝也不許遲了。”
嗯,這果真還是咱們熟悉的那個陛下。
李冕鬆了口氣,心下反倒是愈發堅定了要請辭外放的決心,遠離這等擔驚受怕生活。
謹身殿這次天壽節可謂是虎頭蛇尾,但對百官來說,本以爲今日政務能暫且押後,但沒想到陛下竟又下令不得拖延,於是一個個離開的極爲迅速。
至於陛下又下令讓皇太子和韓國公留下,也無人在意。
一個是親兒子,一個是時常以“李蕭何”稱呼的百官之首,寵近一下再正常不過。
宴席自然有人收拾,只不過讓朱標不解的是,爹爹領着他和韓國公反倒是從謹身殿北門出去,又入了華蓋殿。
而到了這裡,明天子也不說話,就那麼站在殿中背對着兩人長吁短嘆。
“善長記不記得,這殿裡曾有一個屏風。”
“臣略有一些印象。”
華蓋殿是皇帝在此準備上朝或者祭祀時的停留之處,大多是宮內宦人隨身服侍天子時於此處來往比較多,李善長也不過是有幾次被召至此議事,對這裡算不上熟悉。
也因此,李善長也有幾分茫然,這裡原本有個屏風,然後呢?
朱標倒是驟然想起了母親,早晨去問安時就知母親染了一點風寒略有不適,不然的話今日天壽節也是要出席的。
而爹爹中間離席甚久,又在此長吁短嘆……
“爹,可是孃的身體……”
哭笑不得的擺擺手,朱元璋首先給一子一臣吃個定心丸:
“咱從坤寧宮過來時還有召太醫看過,並無大概,皇后服藥已經睡下了,晚上再吃點清淡食,多半就無礙了。”
一顆心放回肚子裡,朱標旋即便也察覺到了大明皇帝猶疑不定的態度。
父子之間向來隨意,而且此刻左右都在入殿時候被屏退,所以朱標乾脆直接詢問:
“那爹是因啥事煩心?”
嘆口氣,朱元璋也沒太過猶豫,或者說他選擇屏退左右時就已經有所決定了:
“你兩人以爲,咱大明國祚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