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石鋪就的長街上盡頭傳來西語高聲急呼。
夜晚,武裝廣場東北、東南、西南三個方向是西班牙軍團士兵作亂的天堂。
白晝,三個城區則是利馬印加原住民報復仇怨的樂土,武裝廣場的焚屍爐都被燒壞了。
那焚屍爐就擱置在武裝廣場正中間,過去利馬城宗教裁判所的修士們用它來處置犯人屍首。
其實西班牙統治時期利馬沒什麼犯人,正常的奴隸犯點小錯,鄉下的種植園主在自個兒家裡說殺就殺了、軍團士兵在路上說殺就殺了,根本用不着宗教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幹的是大事,比方說造反首領、羽蛇神祭祀這種,拉到武裝廣場要麼斬首要麼絞刑,完事兒旁邊焚屍爐一丟……反正一年也沒幾個人,別說利馬城,就算整個秘魯一年都未必能碰上一例這樣的案子。
普通人那夠這資格讓宗教裁判所審判,也就勞塔羅夠資格,造西班牙人的反在哥倫比亞打游擊戰爭,末了還吹鼓大明子民那套異教理論、拆壞焚燬教堂與修道院,妥妥的要上火刑柱,問題是這夠資格的人……你抓的着麼?
別說活着滿地亂竄的勞塔羅,就算如今死了西班牙人都不知道人埋哪兒。
宗教裁判所的焚屍爐真正用處是震懾,甚至很多時候是爲了凸顯仁慈,就算是個造反頭子也不直接殺,而是問他悔改不悔改,哪怕在斬首前一刻悔改,也能減刑。
宗教本就是玩弄人心的法術,拿來消滅肉體太低級了。
因此一輩子沒開過幾回火的利馬焚屍爐,真正火力全開卻要等到西班牙人大撤退前夕,只不過這一次的火把由印加後裔點燃,他們遠不像西班牙修士那樣另有所圖的‘仁慈’。
說燒成灰就要燒成灰,一點骨頭渣子都不留。
最後屍首沒燒燬多少,反倒把爐子燒漏了……西班牙鍊鐵技術本來就不咋地,更何況還在王室明令禁止生產的殖民地。
好在印加後裔一來缺少火器、二來頭腦也不清晰,全靠樸實的情感爆發,就像明軍首次開進墨西哥城間接造成原住民紡織工人起兵一樣,沒有行動的領導者、同樣也沒有理論、綱領、長期目標與資源支撐,這讓他們既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般兇惡,也像飛過天空的驚弓之鳥。
靠近武裝廣場的街上隨處可見這場混亂給利馬城帶來的累累傷痕。
半個月沒被清理過的條石板滲入褐色的血污與煙熏火燎留下黑色痕跡,過去這裡是城市的中心也是商業最繁華的地帶,儘管貿易額遠比不上過去海運時最發達的港口,但開在這的商鋪都與城中權貴之人生活息息相關。
此時此刻,它們也因此蒙難,隨處可見被搶劫一空拖出店鋪的貨櫃與未經收斂的屍首。
街上的裁縫鋪二層,橘色的屋瓦像白牆一樣,因海風吹拂老化失修透着頹喪,這一由於明軍入亞造成秘魯接待商船減少城市活力下降的惡果對此時屋子來說卻成了好事。
至少這讓商鋪變得不是那麼地顯眼——對周圍氣勢恢宏的大教堂、富麗堂皇的總督府以及間隔一條街道就是過去西班牙貴族居住的富人宅邸而言,破敗的商鋪小樓確實沒什麼引人注目的。
尤其在底層商鋪已經被翻箱倒櫃砸了個稀巴爛還帶着半扇敞開被燒成碳的門,沒人願意到這來光顧,破敗的模樣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屋子沒什麼好拿的東西,至少免於像那些大型宅邸一樣被人舉火焚了的命運。
不過在這間本該無絲毫生人跡象的屋子二層,一扇窗卻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道縫隙,露出半張黑髮黑瞳、棱角分明,屬於西亞混血青年的臉,他先是舉目不忍地望向血腥的武裝廣場,最後纔將眼睛看向北面。
越過哀嚎四起的武裝廣場向北,目力盡頭的街道上,能看見被建築遮擋下涇渭分明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的大門是設置在街上的拒馬與土壘,還有一面簡簡單單黃底旗子,飄揚的長方旗簡潔至極,筆酣墨飽地寫出個連筆的明字,透出另一面簡繪墨龍與外圈滲過來的墨漬。
可就這一面旗,便隔絕出卡利城兩個世界。
混血青年望向明字旗的目光滿是渴望,但緊跟着他就看見另一邊的街道上有夥攜刀帶棒的強盜將要經過窗下的街,連忙小心地把窗戶合上,回頭小聲道:“別說話,有人路過。”
只有木條板窗戶縫隙的光透進來,映出二層狹小的屋子的陳設,屋裡擺着兩張擠一擠能躺下兩個人的牀,牀板由未經休整毛邊的木料釘就,只有兩張棉布單,顯然過去一張墊在下面、一張蓋在身上,靠近門的位置有個人高的木櫃,同樣沒有絲毫裝飾,除此之外就剩靠在窗邊的木桌,此時西亞混血青年就撐着桌子站在旁邊。
在他手下按着的是一柄明朝軍士吏民常別在後腰或藏在袖中的解腕尖刀,長尺餘、帶着皮套。
所謂‘解腕’即是並無護手方便攜帶之意,有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特點。
青年右邊的牀上,坐着一身裝飾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年輕西班牙貴婦人,牀邊立着像青年一樣樣謹慎的手按腰間長劍的老邁護衛,和一對年輕的印加男女僕人。
左邊的牀上,則坐着一名衣着簡單的西亞混血婦女懷裡抱着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的小男孩,此時兩人緊挨着混血青年,隱隱被護在身後。
青年名叫伊斯基耶多,意思是左邊,第三代西班牙印加混血,從小在利馬西城海邊的街上長大,說他幹過各行各業是吹牛,利馬城能供他這樣的人維持生計的也沒幾個行業。
在明軍入亞之前曾是個水兵,後來效力於一家來自西方的商隊得到豐厚報酬,兩年前盤下這間裁縫鋪,人生際遇基本上就是南亞夢的典型。
小左哥身後的年輕婦人與小孩是他的姐姐和外甥,姐姐名叫德瑞塔,意思是右邊;而他五歲的外甥在面容上有不同於他們姐弟棱角分明的柔和,同時也有個與衆不同的名字,叫小魚兒。
而此時此刻在小左哥按着解腕尖刀的桌子上,正鋪着一面黃底紅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