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讓陳沐別給朝中添亂,南洋軍府諸事照常奏報,但先別提封藩王的事。
“這怎麼叫添亂,這事閣中都是知道的。”陳沐瞪着眼睛,他覺得高拱是把私人恩怨攙和到南洋軍府事中,道:“去年晚輩有這想法,就向閣中傳過,張閣老傳回書信說是時候未到。”
“那時大明在南洋僅有呂宋一隅,時候未到就未到了,即便如今時候還未到,總該拿上去議一議了吧?”
“你傳過,張叔大還給你回信了?”
高拱眼都直了,盯着陳沐半晌猛地一掌拍於桌案,“老夫纔是首輔!”
明白了。
陳沐明白了,高拱也明白了,合着南洋軍府陳沐發過去的那封想要宗室海外就藩的書信,高拱就壓根沒見到。
高拱拍桌子不是對自己,陳沐心裡明鏡兒似的,揮手屏退以爲室中遇事的親隨,老神在在地從腰間摸出些許菸絲嗅着,小裡小氣地瞟了高拱一眼。
他很能理解呀,書信沒讓高拱看、事情自然也沒在閣中議更沒在朝中議,那會張閣老正忙着呢,忙着給陳沐送個閣老過來。
高拱脾氣不好,自己也知道,老爺子發了火又覺得跟陳沐拍桌不合適,見陳沐乖乖巧巧地坐着不吭聲,也就自己當臺階下了,搖着頭一臉委屈喘了兩口粗氣,這才道:“老夫與張叔大既無公仇也無私恨,不過道不同不相爲謀。”
陳沐仍舊不做聲,他根本不想在高拱與張居正的事情上發言,他本身就沒有這個能力。
他也不在乎高拱口中的‘道’,能讓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夠了,而這二人不論誰做首輔,都不會壞他的事,這就夠了。
知道的多,對他並無好處。
可架不住高拱要說,老爺子一肚子委屈心酸憋了仨月,逮住今天天氣好,對陳沐問道:“你覺得老夫是心胸狹隘之輩,言語上擠兌張叔大,不讓你把事告訴他?”
“閣老這個可不能瞎猜,晚輩不敢!
陳沐連連擺手,道:“我就是不懂諸位閣臣爭來鬥去,不懂我就不說,不過無妨,閣老心中憤懣,此間僅陳某一人,這輩子估計都回不去大明幾次,儘管說。”
還說不敢?
意思就是你陳南洋是個大坑,有什麼壞話到你肚子裡就傳不出去,隨便在背後說人壞話?
高拱不與陳沐計較,他只是看着陳沐片刻忽而釋然地笑了,道:“也對,你陳氏祖墳青煙都冒在你身上,走運的人,旁人比不得。”
畢竟賽驢公在朝中印象就是糊塗蛋,勝在脾氣好,挨彈劾也不生氣、不辯駁,愛罰俸罰俸、愛免官免官,逆來順受總能復起。
“世間有才者甚多,非人人皆有你的運氣。”
朝廷把武官做到極位的,就沒誰不是應運而生的。
北虜禍患已久,馬芳站出來用北虜強騎削北虜,這種人活該做北疆統帥功蔭子孫;
東南倭亂三十年,戚繼光俞大猷從陸地打到海上,各有看家本事,功名千秋不過分;
戚繼光御韃靼修長城,順天府沿線怎麼打都打不破,只能流竄去搶遼東,恰好李成樑不是軟柿子,來一次揍一次,他不鎮守東北誰鎮守?
至於陳南洋,他運氣比別人都厲害,完完全全是倖進之輩。
皇帝在城頭被落了面子,他在下頭放炮;內閣看見加賦充實國庫的危害,剛決定不加賦而上用足,陳帥揮起兩袖金胳膊扭着就來了。
九邊衛所改革,雖不及香山千戶所半功,照樣以一己之力添上一多半邊軍俸祿,他在朝廷最大的功勳不是南洋,而是這個。
他不懂朝中之事,很正常。
別的大帥跟內閣跟六部關係近,靠的是私人關係,他完全是堆金山,跟誰都不熟,誰都誇他好。
“你以爲張叔大不幫老夫,是因他想做首輔;以爲馮保要殺老夫,是因過往私仇?”高拱說到這,發出充滿不屑地輕笑,“老夫即使再被罷黜一文不值,你聽過哪個閣老被宦官家奴殺死的?”
陳帥繼續裝鵪鶉,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懂,跟高老爺子聊天做個捧哏挺好。
“先帝已逝,老夫一向不喜馮保,任孟衝任陳洪,不過是他們易制,然馮保難制,老夫未竟之事,張叔大會繼續做,只是他現在不得安穩,才讓你過些日子再說,既然他知道,等他騰出手來,就會做。”
高拱要重收相權,拿走皇帝奏章留中的權力,使內閣成爲真正的內閣,而非對下爲相、對上爲文秘的地位。
要收相權,先收司禮監,結果被馮保反制,張居正也不攔着,當然,他攔也攔不住,到最後才保高拱一條命,事兒就這麼成了。
殺高拱的並非單單馮保,而是皇宮。
高拱看出陳沐的心不在焉,他絕不會認爲陳沐這麼一個海外大員不在乎這些事,只當做陳糊塗聽不懂,所以他問道:“諸如今後,你奏報一封,南洋諸國事,內閣票擬准許,如今皇帝尚幼,由司禮監馮保代爲披紅,馮保不準,則奏摺留中,你怎麼辦?”
“你就一點不擔心自己,不擔心張叔大?”
這麼一說,陳沐是挺……他搖頭道:“陛下自有明鑑,閣臣與司禮監督公亦明是非,晚輩縱使擔憂又有何用?”
張居正還能掌權十年呢,可不像高老爺子,顧命大臣七日罷相。
更何況,擔憂也不能當你面說呀,你會吃醋的。
不過陳沐動心了,他起身對高拱端端正正行出禮來,道:“晚輩懂的不多,但收權是好事。”
皇帝是糊塗蛋的機率太大了,但能做到內閣首輔、次輔這個位置,真糊塗的很少。
層層遴選優勝劣汰,只有最睿智英明、最心黑手狠、最能掌控全局的人才能坐到那個位置,未必是個好人,卻一定是相對優秀的領袖。
這套官僚機制很科學。
“凡是先正名再實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你也一樣。”
直至高拱說出這句話,陳沐才明白老爺子不是來吐露心聲的,先前說了一大堆廢話都是爲給這句做伏筆,前帝國首輔道:“南洋軍攻天南海北,取四方資財,然行事散亂無輕重緩急,目的何在?”
“雖有立不世功業之雄心壯志,卻畏手畏腳,一不能整東南之力、二不能亮明心志合世人思慮,就這幅圖,一年三百萬兩白銀。”
高拱揣手端坐,閉目養神,言語奚落:“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