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狂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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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纔剛覺得陳沐謹小慎微,大炸彈就來了。

他說的情形是很可怕沒錯,而且戚繼光知道如果敵人有了火炮真的會變成那樣,何況他還知道車陣當下的弊端不僅僅如此。

車陣四隅無兵,若遇上不怕死的敵人猛攻四角,則可長驅中軍;並且以往擔任突擊跳蕩的騎兵被鎖於正中,沒了出奇制勝的能力。

倒是陳沐說的車陣被火炮攻破,對戚繼光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車陣在北疆,敵人能有火炮,而且還是鎮朔將軍那種重炮?

但軍隊作戰能力下降,戚繼光與譚綸是最清楚的,各地軍兵操練大多淪爲兒戲,不單單陳沐一個人察覺到有問題,所有人都覺得有問題,可有問題又能怎麼辦呢?

衛軍革弊說了好幾年,眼下除廣東都司有貿易之利,宣府萬全都司開設工廠,餘下地方的衛軍還是沒有辦法找到謀生出路,不是誰都能跟徐爵搭上話,弄死個錦衣千戶全家五十餘口,把被佔軍田礦山盡數取回。

都說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那是狗屁,一個地方問題有多大,問問最底層的人,他們雖無解決辦法,但找大小問題一找一個準!

知道問題沒有用,甚至有時候就算有了解決辦法都沒有用,宣府、廣東的衛所工廠解決了旗軍溫飽問題,在他們有軍田的情況下甚至可以請人來代耕田地,全身心投入訓練之中,衛所有錢主官賞賜也給的勤,練兵自然比旁處好練。

但其他諸省能這麼幹麼?

一個廣東一個宣府,如今都成朝廷的老大難了,商賈、百姓、旗軍日子是舒服,可田地荒蕪與土地兼併這歷朝歷代最怕的事,整天都在那發生,地方主官成日提心吊膽着擔憂釀成民亂。

結果硬是沒有你說奇怪不奇怪?

就算沒民亂,誰不害怕?

指望短時間裡全國都變成那樣,不可能。

戚繼光臨走時,給陳沐留下一句話,他說:“戚某很佩服陳帥,以天下事爲己任。”

陳沐在夜裡跟徐渭、趙士楨聊了很久,才堪堪回味過來,戚繼光是在提醒他,他又越權了。

“那大帥的打算呢?”

陳沐已非大帥,徐渭依然習慣於用這個稱呼,他和趙士楨是陳沐的人,只要陳沐不像胡宗憲那樣下獄自殺,他們就一直是。

室內燒的爐火旺盛,一條不是那麼好看的赤漆鐵皮煙囪從屋裡伸向屋外,顯得宅邸的主人審美很差,尤其在想到張居正府邸都已經通上電燈,暖牆走熱煙讓人入室似沐春風,讓陳沐看向自己宅子的目光處處都不是那麼滿意。

他很認真地說道:“我打算讓工部裝修隊來一下。”

徐渭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起身離席,掛在一旁的狐裘也不穿,僅着單衣敞門出去,冷風呼呼地便灌進屋來。

趙士楨這兩天見到陳沐都有點害怕,陳沐到現在都還沒問起他與西班牙議和的過程,也沒問發生了點什麼,但他總覺得陳沐是會問的,同行徐渭又是個老狂人,保不齊就把他跟番婦廝混的事抖露出來,他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先跟陳沐坦白了——可又怕被銃斃。

這會兒被徐渭敞門吹進的冷風一激,梗着脖子心下里一橫,開口打斷神遊天外的陳沐,道:“大帥……”

話沒出口,院子裡‘撲通’一聲,緊跟着便傳來武士高呼:“徐員外投湖啦!”

雞飛狗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趙士楨跟陳沐對視一眼,挪起在南京吃鴨子吃胖了的身子,風一般地奔到屋外,然後陳沐慢悠悠的聲音才從室內傳來:“老先生氣性夠大的,院子魚池攏共四尺深,底下都是青石板,上哪兒投湖啊!”

等陳沐走出屋子,徐渭正站在池底裡張手高呼:“別管我,水正涼,清醒清醒!”

陳沐招招手,讓人給徐渭找出換洗衣物、伙房煮上薑湯,派倆力士在池子旁等徐渭玩夠了給他撈上來,扭頭拍拍趙士楨就進屋了。

“讓他玩吧,跟你一道在南京裝了仨月正常人,也苦了老先生了。”

趙士楨瞪圓了眼睛:“這天寒地凍,大病一場再撒手人寰了怎麼辦?”

“凍不死,他是求死不得的徐文長。”陳沐沒好氣地說出一句,小聲嘟囔道:“真死了倒遂他心願了。”

這世間有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婚,四處幫閒,學富五車,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舉不中,九番自殺,實堪嗟嘆。

陳沐對徐渭沒什麼好說的,有的時候他需要徐渭的學問,但更多時候,他只希望徐渭在活着的時候因爲自己的存在,能想幹點啥就乾點啥,就算徐渭想把自己幹掉,都隨他去。

過去的悲慘現實已經證明,徐渭自殺九次都失敗了,再讓他試試第十次也無妨。

其實陳沐認爲,徐渭最有可能的死法是離開自己,因爲性格問題不容易找工作活活窮死。

“你剛想說什麼來着?”

“啊?”趙士楨剛鬆了口氣,突然被陳沐問出一句,吃圓了的臉蛋滿是茫然,隨後纔想到自己想要坦白從寬,不過現在那股勇氣已經不在了,他搖頭裝的一本正經道:“學生是想讓陳帥不要怪罪徐先生敞門而去。”

陳沐嗤聲哂笑,搖頭道:“習慣了,與其怪他敞門,不如怪他夜裡長嘯——在南京,他的病好些麼?”

徐渭一直有病,大多數時間正常,正常的時候像個神仙,寫書、畫畫都是天下一絕,少部分時間發病但好在沒有攻擊性,總好像是靈魂進入另一個空間,做出點沒人能看懂的事,有時候讓陳沐懷疑徐渭都是裝的,那麼做只是因爲他需要個環境放鬆自己。

“在南京還好,除了有時候……”趙士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讓禮部侍郎懷疑自己屋裡關了頭野獸的叫聲,只能聳着肩膀做出頗爲好笑的動作,道:“長嘯。”

就在這時,頭髮溼漉漉還掛着水草被凍得渾身打哆嗦的徐渭被力士裹着狐裘推進室中,嘴脣都發紫了,對陳沐道:“在下以爲,將軍不應奏上這份手本,各司其職,非職之事乃取禍之道,強軍強國不可急切,只要外洋事成,國中軍力自有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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