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的國立銀行,太讓人心動了,尤其對張居正來說。
就像藩王外封、重收商稅一般,不容拒絕。
而且對朝廷的好處,還要勝過其他種種提議,至少不像藩王與商稅那樣,需要恰當時機,這個事只要經過恰當籌謀,是可以立即去做的。
思路很好,表面上比過去的點對點輸稅麻煩一點,不過這個麻煩也被簡化的官用紙幣消除,實際上卻能達成最重要的目的——中央集權,財權。
明朝過去的稅收除了京運,其他的統統點對點輸送,戶部僅僅有個賬目,實際上一年賦稅折色兩千萬兩也好、三千萬兩也好,最後入庫的只有百十萬兩,正是因爲在入太倉之前,就已經點對點輸送完畢了。
整個財政系統,除了最後那點零錢,與中央沒有太大關係。
這其中會有許多交叉混亂調配、貪腐卡拿帶來的無效稅收,有了中央銀行就不一樣了,至少在名義上不一樣,實際上則可以緩緩圖之。
陳沐說的不多,但張居正心中已有規劃,首先是調控各省糧食、布帛等各項賦稅本色與折銀物價,由各省首府銀行負責平價換購,這需要各省戶部分司精心籌算,不能有絲毫差池。
諸省銀行票據先入京師,隨後稅務是轉運京師也好、留存地方也罷,這筆錢的調控權便在京師,其他地方需要用銀,便都要向京師申請調配,進一步集中權力。
而等到官府接受、民間就能先從大宗試行,比方說各省海商進出口港口,等海商與商賈習慣了國立銀行,信用便重新豎立起來,紙幣便能流通天下。
議過銀行之後,張居正沒久留陳沐,問了些北洋軍府的建設情況,讓他送來一份大體規劃,便將專用北洋軍府的密文本交給他,在離開前還給了陳沐小小的賣弄機會。
張居正笑問:“靖海伯的七巧玲瓏心是怎麼生出這些想法?”
陳沐說:“總結、探索、實踐、歸納!”
等陳沐告辭,張居正出書房送了幾步,待他出府便轉至別室換了身衣服,同樣是緋紅大袍的常服制式綢袍,甚至連衣料也是一模一樣,唯獨區別是衣衫上同樣緋色提花紋路不同,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等他再入書房,就見拿着小銅製水晶放大鏡的王國光眯起眼睛看着海圖,等鬚髮皆白的戶部尚書擡起頭,厚重的眼袋低垂,緩緩對張居正道:“陳帥這是立言了。”
張居正擺擺手入座,對王國光道:“僕不在乎陳帥的立言,若天下人人像他這樣,牢記這八字的人多些,也未必是壞事。只是他太年輕,年輕到留在國中,都讓僕不放心。”
“陳帥生在好時候,也讓國朝趕在了好時候,等北洋事畢,就讓他再去海外。”
王國光在陳沐的去留上一聲不吭,他知道自己與張居正的界限在哪,攏着鬍鬚老神在在地笑道:“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陳帥可當大丈夫——唯獨心術,其待海外諸國,不夠正派。”
“王公所言極是!”
張居正聽到王國光的話仰頭大笑,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笑過了纔對王國光拱手解釋道:“陳帥學問不精,養不出浩然之氣,好在見識遠大,自有格局,可成奇說。他的心術,於中國之人是不壞的。”
“僕奇於其道,讓他爲皇帝編修教材,他編書一套名爲道德經,書中不見道德,只見兩點,蒸汽火力,編了發力單位,被他稱作力學,歸納了人力、畜力、水力、火力,餘下則是軍器、船艦等物,對,他還制定了一個標準詞,將各類事物數據稱作參數。僕起初詫異於書名,雖未更改,亦不明其理,只當是陳帥隨意起的。”
“前些時日見過薊鎮戚帥,閒談時他說起一事,說是早春陳帥進京,戚帥前去迎接,因早年曾送過甲具,戚帥今年便還送手銃一隻,陳帥想附庸風雅卻沒有那文才啊,王公猜猜,他給那手銃起作何名?”
張居正擡起二指輕敲在鋪蓋文書的桌上,對面露不解的王國光道:“道理,他管他的手銃叫道理。”
“在海外,大行其道。”張居正笑容裡頗帶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道:“根本不必認識陳帥,他表裡如一,觀其言就知其行,觀其行更易知其心,他的道德,是力學;他的道理,是這個!”
張居正笑着斂起衣袖,出手成八,做出手銃的模樣:“除中國之外,四方夷人不識王化兇蠻任性,葡夷攻滅滿刺加,國朝是講過道理的;西夷侵奪呂宋,海船到澳門撒野,道理也是講不通。”
“起初僕亦有憂慮,出海宣禮之事,理應由知書達理之人,宣我國朝禮儀,應當派遣張子文那樣的持重之臣,但今日觀來,陳帥的道德與道理,在海外更行得通,旁人未必認禮儀,但一定認這份道理。”
“葡夷把馬六甲交還、西夷入南京簽約,南洋諸國對這份道理心悅誠服。”
張居正說着皺皺眉頭,在嘗試總結、探索、實踐與歸納後,艱難地得出自己的結論,道:“大約,陳帥在治夷之道,功已至極了,惡人還需惡人磨啊……在下估計,石汀兄此次出任西洋,也不會差。”
這番理論說得王國光想笑卻笑不出來,張居正這話其實等同於——把這些兇悍不講道理的人派到外面。
最後老尚書只能拱手道:“陳帥這算人盡其才。”
閒話說盡,張居正這才端正坐姿,肅容正色對王國光道:“陳帥還有一議,已被在下壓抑二年有餘,他數次提及宗室制度不佳,上有富貴者甚費祿米,下有貧乏者饑饉無食,想要將宗室轉封海外,一來輕國中祿米,二來拱衛諸洋,開墾土地。”
“國朝現有多少宗室,每年耗費祿米又有幾何?”
說到正事,王國光也打起精神,國中諸多數據早已熟記於心,不過終究上了年歲,想了片刻還翻開萬曆會計錄覈實一番,這纔對張居正道:“宗室積弊已久,朝政一直削減祿米、玉牒登記越來越難,貴者永貴,貧者日多,有祿者揮霍無度,無祿者四民生理無望。”
“諸藩屬周府最能蕃衍,其郡王四十餘位,宗室幾五千之衆,有祿者不過百人,餘者皆衣食難安。”
王國光感慨幾句,搖頭拱手報道:“如今玉牒載有祿者不到三萬,年需祿米近九百萬石,佔田賦三成;此外還有不在玉牒的宗室,恐數十萬之多。”
“三成……”
張居正微微咬牙,他必須正視這個問題了。
朝廷花掉九百萬石祿米,與存下九百萬石米糧,相差何其大?
這件事最難的地方,不單單是玉牒上有祿米的宗室,給那些玉牒上沒祿米的宗室謀一條生路更重要。
之所以一直沒聽陳沐的,說到底還是因爲陳沐沒學問,他從來沒有拿出一份切實可行的宗室出海計劃,只是不斷說着把藩王外封,卻不說怎麼封……張居正懂國內,可他不懂海外啊。
終於,張居正下定決心,道:“此事還請王公守口如瓶,僕去信南洋,問問高新鄭。”
說着,張居正又露出分外難受的表情:“也不知他願不願意給我回信。”